“今天一天就没歇,一直剖啊剖。”一名中年女医生走进电梯,难掩疲倦神色,向电梯管理员抱怨着,“晚上还有一个。”

  她刚刚从北京大学第一医院产科手术室出来。1月19日一整天,好几个小宝宝在这里通过“剖腹产”的方式来到世上。

  按理说,剖腹产乃不得已而为之。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妇产科教授杨慧霞反复向本刊记者强调,剖腹产本是应对难产的一种医学手段,不能代替自然的阴道分娩。

  但在现实中,其应用已经远超过理论的界限。国际知名医学期刊《柳叶刀》1月12日在其网站提前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中国剖腹产率高达46.2%,是世界卫生组织推荐上限的3倍以上。

  剖腹产率飙升,给母亲和孩子带来了不必要的健康风险。本刊记者在调查中发现,剖腹产率畸高的背后,除了所谓的“孕产妇个人意识”,更有深层次、与当前医改密切相关的制度原因。

  剖腹产率扶摇直上

  发表在《柳叶刀》的最新研究成果,是世界卫生组织全球孕产妇健康调查的一部分。中国北京、浙江、云南三地约20家医疗机构,1.45万名产妇参与其中。

  结果显示,参与调查的九个亚洲国家,平均剖腹产率为27.3%,高于世界卫生组织建议的上限15%;中国以46.2%高居榜首。

  实际情况或许比世界卫生组织调查出的结果更加糟糕。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杨慧霞认为,46.2%的比例可能“比较保守”。美国《妇产科学》杂志2008年的一份报告指出,浙江省嘉兴市2002年至2004年的剖腹产率一度接近90%。上海交通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产科主任徐先明估计,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剖腹产率可能达到60%。在武汉市的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下称同济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冯玲的统计显示,该院2004年剖腹产率达64.7%。

  农村女性剖腹产的比例也直追城市女性。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妇幼保健中心郭素芳等人一项覆盖30个县、7000余名女性的调查显示,中国农村的剖腹产率,从20世纪70年代的0.4%,上升到2001年至2003年间的15.3%。

  剖腹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降低新生儿死亡的风险。但当剖腹产率上到一定“平台”后,这个优势便难以继续奏效。例如,从1995年到2004年,同济医院剖腹产率上升了20个百分点,但同期新生儿死亡率仅下降了0.1个百分点。

  剖腹产“风尚”的流行,首先得益于技术的进步。有数十年从业实践的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妇产科教授董悦回忆说,20世纪60年代时,一例剖腹产手术可能要做一个上午。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一种源自以色列的新式剖腹产术开始在世界范围内普及。1996年,北京大学第一医院还邀请该手术的首创者前来进行示范。随后,新式剖宫术在中国迅速推广,剖腹产逐渐从应对难产的技术,变为可随意选择的分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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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忽视的风险

  在很多人心目中,剖宫术被认为是一种无痛、短程、安全、可控的生育方式。因此,一些孕产妇主动要求采用剖腹产。郭素芳等人的调查显示,2001年至2003年的剖腹产案例中,近一半是孕产妇主动提出要求。

  计划生育政策在其中作用颇大。一方面,父母对独生子女倍加珍视,惟恐其在阴道分娩过程中受到损伤。同济医院的冯玲告诉本刊记者,有些家属一听要使用吸引器、产钳来助产,立刻就摇头。另一方面,由于只生一胎,大部分产妇并不担心再次生育时还要再挨一刀。

  医生往往愿意遵从孕产妇的要求。在参加了世界卫生组织调查的北京平谷医院,本刊记者询问一位产科护士,是否可以由产妇自己选择采用剖腹产。护士表示,只要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即可。

  更有甚者,还有些孕产妇家庭希望能通过剖腹产决定孩子的生日。冯玲表示,有些家属甚至已经算好时辰,“这不是个案,而是占了一定比例。”

  杨慧霞认为,这种现象表明,剖腹产的潜在健康风险并没有被很好地认识。

  对产妇而言,剖腹产容易导致出血,一般平均500毫升,与阴道分娩相比可谓成倍增加。杨慧霞还说,由于剖腹产手术在子宫上遗留疤痕,女性再次妊娠时会增加胎盘前置等诸多风险。

  湖南省妇幼保健院的一项调查则显示,2006年10月至2007年9月这一年间,湖南省有76例剖腹产孕妇死亡,其中15例即为疤痕子宫再次剖腹产。

  根据中外医学界的报告,剖腹产给产妇带来的风险还包括:感染、输尿管损伤、肠道损伤、子宫切口撕裂、子宫切除、静脉血栓、子宫内膜异位症等等。

  剖腹产对新生儿同样有不良影响。杨慧霞表示,阴道分娩的新生儿,可以在分娩的过程中逐渐接触外界环境的正常菌群,帮助自己建立免疫屏障;剖腹产则会使新生儿一下子暴露在外界环境中,不利于免疫屏障的建立。

  不仅如此,产妇剖腹产之后需使用抗生素,而抗生素会随奶汁进入新生儿体内。由于缺少自然分娩中胸腹腔被产道挤压的过程,新生儿呼吸道内的液体也不易排出,增加发生湿肺的机会。

  有人认为,剖腹产的孩子大脑和身体各部协调容易出现障碍,容易患上孤独症等。但杨慧霞强调,目前还没有设计良好的大样本研究来验证这种推测。

  剖腹产率居高不下,还减少了年轻医生实践阴道分娩的机会。杨慧霞举例,一个孕妇怀了双胞胎,希望阴道分娩,但是出现胎儿缺氧,需要助产,这就需要有经验的大夫。可是,如果年轻医生的时间都用来进行剖腹产了,有经验的大夫又从何而来呢?

  “剖腹产是一个不完美的妊娠结局。每当看到女士腹部的疤痕,我就有一种做错事的愧疚感。”一位医生在“中国妇产科网”这样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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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何选择剖腹产

  实际上,卫生行政主管部门已经意识到剖腹产率畸高的巨大风险。天津市就要求其一级助产机构剖腹产率控制在40%以内,二级和三级助产机构则分别控制在50%和60%以内。

  天津市的目标已经远远高出世界卫生组织的建议值,即便如此,也很难实现。天津市卫生局1月18日公布的数据显示,2009年该市一级助产机构实际剖腹产率为65.6%,二级为66.9%,三级为73.8%,无一达标。而天津市助产机构的“旗舰”——中心妇产科医院更是高达79.6%。

  世界卫生组织全球孕产妇健康调查组强调,只有存在医学指征时才能实行剖腹产。但该项调查显示,中国约有四分之一的剖腹产并无相应指征。即使扣除这部分剖腹产案例,中国有医学指征的剖腹产率也高达约35%,远远高于世界卫生组织15%的建议值。

  杨慧霞一语点破其中关键:一旦医生对医学指征的判断有所放松,便会产生大量符合指征的孕产妇。例如,胎儿窘迫是剖腹产指征之一,但如果医生诊断得太宽松,胎心稍微有一点不好,便认为符合剖腹产指征,指征的约束力便会大大降低。

  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副主任医师、“中国妇产科网”创建人龚晓明也认为,很多产科医生出现了刻意寻找医学指征的倾向。例如,“珍贵儿”是剖腹产的指征之一,“可是你说谁家孩子不珍贵?”

  当然,医生也有不少苦衷。北京卫生法研究会医疗纠纷调解中心,过去五年中受理了近6000例医疗纠纷调解,其中产科纠纷约450例,占8.6%,排名第三。龚晓明说,当前医患关系较为紧张,产科又是医疗纠纷高发的科室,导致一些医生不得不小心从事,为避免让喜事变坏事,甚至会向孕产妇推荐剖腹产,“否则一旦出事,就麻烦了。”

  毕竟,阴道分娩中,不可预测的意外情况也很多,如窒息、产伤,而且这些意外情况在深更半夜时也可能发生。对于实践经验本就不多的年轻医生而言,这更意味着严峻的挑战。用龚晓明的话来说,医生们“越来越怕阴道分娩”。

  另一个因素则是经济考虑。以北京为例,阴道分娩从临产到生产,平均要10个小时,医院仅收费约2000元,其中医生的人工费用仅约200元;而剖腹产45分钟即可完成,收费约5000元,其中医生人工约700元。显然,剖腹产更符合医院和医生的经济效益。何况,一旦孕产妇上了手术台,有些家属便会送上红包,这也间接驱使医生推荐剖腹产。

  其实,很多孕产妇对“一朝分娩”痛苦的担心,可以通过产程中的镇痛技术来解决。但龚晓明表示,由于政府规定一次麻醉收费不到100元,麻醉医师却要长时间守护阴道分娩,绝大多数医疗机构的麻醉科医生并不愿意开展这项服务。

  所有这些正是当前公立医院的弊端所在。一方面,政府对公立医院的财政投入还不足公立医院总收入的10%,公立医院不得不“自食其力”赚取补偿,那些经济效益有限的服务便会受到冷落;另一方面,政府对医疗服务的价格管制又把医疗服务限制在较低的价格水平,扭曲了医疗服务的供需关系,难以激励医务人员采用适宜的医疗方案。

  此消彼长,医生们也就“越来越怕阴道分娩”。而随着卫生行政部门推动农村孕产妇住院分娩,再加上农村居民经济条件的改善,农村地区剖腹产率的上升也就不难想象了。

  杨慧霞强调,应加强科普宣传,让大众了解剖腹产的潜在风险,医院也应重视无痛分娩技术的应用,以减轻孕产妇选择阴道分娩的心理压力。

  龚晓明则指出,改革妇产科的付费机制,采用按人头包干的方法,确定一个人群中孕妇生产需要支付的固定金额,然后由医保机构根据孕妇人数支付给医院,便可以形成合理的激励,抑制不必要的剖腹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