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岁的黄孝珍去世时,“浑身抽搐得几乎团成了一团。”家住河南信阳市商城县汪桥镇的她,今年农历4月1日被蜱虫叮咬染病,一个月后即死。“过了70岁在我们这里算是高寿了,我婆婆就是走时太痛苦。”黄的小儿媳妇正在玩扑克,边打边说。

  9月7日,商城县鲇鱼山乡下马河村,42岁的前湾组村民岳昌宇背着手走在乡间小道上,神色凝重,去年,他的妻子曾泽平被蜱虫叮咬死亡,“尽管已经一年了,但我仍忘不了我老婆死时的痛苦,从有症状到死亡,前后经历了整整23天。”

  9月8日晚,河南省卫生厅发布消息称,自2007年5月信阳市报告首例以发热伴血小板减少为主要症状的疑似无形体病例以来,全省初步统计已发现557例,死亡18例,重点集中在信阳市商城县、浉河区、光山县和平桥区。

  河南并非只是个案。江苏省卫生厅9月9日通报,该省共报告疑似“发热伴血小板减少综合征”13例,其中,4例来自外省,共死亡4例。而在湖北、山东、安徽等省份,近年来也相继发生多起蜱虫叮咬后感染人粒细胞无形体病而死亡的病例。

  9月10日,卫生部专家组抵达商城展开调查。9月13日,卫生部发布最新消息,表示将很快出台诊疗方案,但目前专家仍建议使用抗生素“对症治疗”。不过此前怀疑的“人粒细胞无形体病”的可能也并未完全排除。

  死亡名单和疑似病例名单,就如同目前尚不明确的变异病原体一样,依然疑云重重—蜱虫屡屡夺命的背后,凸显的是中国公共卫生体系的“变异”和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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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命虫祸

  地处大别山腹地的小城商城,山清水秀,因为当地政府一直没有公开承认被蜱虫叮咬后“疑似无形体病例”的存在,也未能充分发布相关预防信息,莫名的恐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村民们的头上—信阳市及商城县至今仍然拒绝公布患者及死者名单。

  李功荣庆幸自己“还算命大,老天爷保佑”,4月初,67岁的她正在商城丰集乡凉水井村的地里种花生,忽然感觉脚麻麻的疼,家人把她送到商城县人民医院,确诊为蜱虫叮咬所致后对症下药,两天后康复出院。“之前烧了一个星期呢,还是一个姓常的医生帮我看好病的。”

  被岳昌宇称为“草鳖子”的蜱虫,他们并不陌生,“这种芝麻大小的虫子,到处都有”,商城县海拔千米以上的高山占据将近一半的土地,也是蜱的繁衍之所。蜱微小,生命力却超强,不仅耐高温高湿,也能耐低温低湿。

  “蜱虫其实不是昆虫,”81岁的北京师范大学蜱类专家姜士阶澄清了人们长期的误解,“蜱有4对足,而昆虫是3对足,蜱其实是一种蛛形纲动物。”大多数硬蜱一生都要经历3个宿主。正是这种宿主的频繁更替,使其成为人畜虫媒传染病中,传播病原体最多的一种媒介动物。

  “小小的蜱虫为何就能使人致命呢?”从小接触蜱虫的岳昌宇对此感到不解。9月13日,卫生部专家组成员之一、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感染疾病科主任王贵强透露了谜底:中国疾控中心病毒所已在部分患者体内,分离出一种新型病毒,暂将其命名为“人感染新型布尼亚病毒”,该病毒属于“布尼亚病毒”类,自然感染见于蚊、蜱、白蛉等,人被叮咬后可引起类似流感或登革热的出血热及脑炎。

  “究竟谁是此次蜱中毒真正病原体,新型布尼亚病毒的嫌疑更大。”同为卫生部专家组成员之一、北京大学医学部传染病系主任徐小元也向时代周报记者证实,与导致人粒细胞无形体病的细菌一样,患者被蜱叮咬后,都会出现发热并血小板减少症状。

  但对这种新型病毒,王贵强仍语焉不详,“进一步了解、认定,以及病原学诊断、临床实验等工作仍需较长时间,病毒检测试剂预计在明年才可投入使用。”因此前使用的抗生素类药物已在临床被证明有效,专家仍建议“对症治疗”。

  李功荣并不知道这些专业的医学术语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自从“捡了一命”后,她不再热心地出去帮人干活了,宁肯坐在院子里纳纳鞋底。她更不知晓的是,在官方披露相关信息后,商城的蜱虫叮咬致病病例仍在增加。

  9月9日,商城县伏山乡53岁的村民杨孔芬“发热并厌食四天”,于当日12时20分入住商城县人民医院,在被诊断为“发热兼血小板减少综合征”后,应家属的强烈要求,杨孔芬9月11日自行转院至信阳154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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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诊玄机

  幸运的是,杨孔芬这次遇到了王世文。“一个星期前,我老婆在干活时右臂被蜱虫所咬,9月5日就出现了发烧症状。开始被村里的赤脚医生当成感冒打点滴,但烧一直退不下去,9月9日到的县医院。”杨的丈夫彭仁广守在病床前,非常庆幸自己发现得及时。

  就在9月10日下午,卫生部派出的专家组匆匆赶赴商城,专家组组长、中国疾控中心病毒所主任王世文在小范围的“内部会议”后,赶到商城县人民医院隔离病区121房间会诊,经进一步诊断,基本可以确认杨孔芬感染了“发热伴血小板减少综合征”。

  在时代周报记者面前,商城县人民医院医务科科长王卫有些小小的自得,“早在9月8日病人杨孔芬到时,我们就怀疑了。在卫生部的专家会诊后得以确诊。按照卫生部印发的《人粒细胞无形体病预防控制技术指南》,服用药物后,病人的烧很快就退下去了。 ”

  早在2008年2月份,卫生部就针对无形体病印发了《人粒细胞无形体病预防控制技术指南》(下简称“《指南》”),以提高医务人员对人粒细胞无形体病的认识和控制。商城县人民医院内一科副主任鲍发应也承认,在卫生部印发操作规范之后,病人入院后,凡是符合“有明确的蜱虫叮咬史,临床上有头疼、发热、腹泻、恶心、呕吐等症状,白细胞和血小板数量减少”等特征的,都会考虑无形体病,这是一个基本的判断。

  “为何指南出台后还有多例符合判断依据的病人在县医院治疗时,按照白血病、感冒等看的病呢?”对此疑问,鲍发应并未回应。河南省疾控中心的一位医生私下向时代周报记者透露,他们曾做过一个小范围的调查,虽然关于疑似无形体病的培训在村医中展开,但很多地方走走过场并未落实,很多村民对此病仍感到陌生和害怕。

  曾泽平就是典型的实例。按照她丈夫岳昌宇的说法,去年五月初三,曾就出现头疼、发烧的症状。“当时以为是感冒,找村医打点滴。后来不见好还越发抽搐,以为得了精神病。”在当地的精神病医院,“按照精神病治疗了6天没有好转”,岳又把妻子送到了商城县人民医院。医院做了CT和血常规检查。“结论是病毒引起的脑膜炎,治疗6天后依然没有效果,拉回家后又回到医院,呆了5天4夜。还是一个劲抽搐,浑身没劲。”

  “我老婆才41岁,本来身体很好的,下地干活比男的都厉害,却被病魔折腾得消瘦不堪。”岳昌宇在时代周报记者面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眼里满是愤懑和哀伤,“严重时,我老婆使劲抓住被子和床单,叫的声音我都听不下去。”

  让岳昌宇等寒心的是,事实上,卫生部2008年就发出通知,要求各地发现无形体病例须在24小时内上报,这些约束性条款,在商城根本没有得到有效贯彻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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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脆弱防线

  对于岳昌宇等家属的指责和不满,王卫和王世文都有些委屈。尽管他们也承认,很多误诊背后,是公共卫生体系的缺失。

  卫生部专家组此次来到商城,先后去到商城县人民医院、县疾控中心、乡镇卫生院了解情况,“连村医那里都去了”,并现场对当地乡镇医生进行了培训。身为专家组组长的王世文等人,甚至从当地乡下的牛和狗身上抓到了几个蜱虫,“发现是两种蜱虫,形态不一样,蜱虫确实有很多种。”

  欧美国家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研究无形体病。其中,美国已将无形体病列为法定上报传染病,并将其病原体纳入输血检测项目。相比之下,中国疾控中心直到2003年SARS爆发之后才在传染病所建立这方面的实验室,且至今未将无形体病纳入法定报告传染病。

  “死了这么多人,希望这次不是走走过场。”商城县人民医院的一位医生对时代周报记者称心里很堵,“我们商城本来就是国家扶贫县,县医院已经条件最好了,但对于这些病确实经验还不够,说实话从政府到医院领导也不算重视。”

  “我并不认同把商城定位于蜱传疾病‘重灾区’。”河南省疾控中心副主任许汴利表示,由于商城在今年5月31日被卫生部列为发热伴血小板减少综合征监测县,因此当地就尽可能把相关病例挖掘收集出来,而“除了河南和湖北的两个市多个县,国内在其他一些省市县,就没有开展监测,没有一个全面的统计,因此把商城说成是‘重灾区’就缺乏一定的可比性。”

  虽然“蜱中毒”事件的最终病原体及传播途径依然是谜,但万幸的是,当前国内大多数临床医生均表示,只要及时确诊,这种新型传染病仍属可防可控,而卫生部也暂未将其列为法定报告传染病之列。 许汴利透露,实际上,今年5月中国疾控中心在河南省部分地区已经发现布尼亚病毒感染,其传播媒介可能为蜱,与无形体病相同。

  尽管官方的说辞在极力澄清,但蜱虫带来的恐惧依然远未消散—商城县在外地打工的不少成年男子陆续返回当地,以照顾老人和孩子。不少妇女则选择了进城打工,远离蜱虫较多的乡村。继续留守在农村的老人、妇女和儿童,上山下地时,也都“全副武装”,穿上长袖长裤。多位村民表示,当地只有公布住院病例和死亡人员名单,他们心里的疑问才能消除。

  9月11日,失去了妻子的岳昌宇坐在门前,一根香烟即将燃尽仍未察觉。他打算最近跑一趟此前妻子治疗过的几家医疗机构,调取病历资料,为打官司做好准备。“如果早知是蜱虫又治疗得当,我老婆也许就不会死……”岳抬起头,目光投射到更远的山上,那一瞬间,似乎不再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