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记录

  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南京华侨路上的常青藤茶馆,记者在安静等待一位艾滋病毒感染者“陈诚”(化名).

  12点20分,他来了。1米85的个子,戴一副金边眼镜,很帅很儒雅,穿件红色的外套。走在大街上,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当然,他坐定后,脸色稍显苍白。

  今年26岁的陈诚,是南京某知名高校的研究生。2008年,即将毕业的他,正在联系美国的一家学校。那年11月一个夜晚,陈诚和另一个陌生的“他”从一家同性恋酒吧走出,因为一次体验,他感染上了艾滋病毒。

  从此,人生改道,残酷分岔到一个令他无法想象的轨迹——

  感染:因为一次高危体验

  记者:你是怎么感染的?

  陈诚:我父母都是医生,母亲很强势,她对我的影响很大。从小到大,都在父母的规范计划和严苛管理下生活,我的人生路线、人生细节,几乎都被他们设计和包办。我没有选择自我的机会。在父母的干涉下,我和大学里谈的女朋友吹了,这对我打击很大。

  2004年,我在网络上认识了一个男性。他是同性恋,也许,我的身体埋藏着同性恋的种子,被他唤醒了。他和我产生了那种感情,我们拥抱握手,但没有过密的行为。半年后,他离开了南京。

  后来,我开始去同性恋俱乐部,我觉得在那里我很自由——父母不会知道我在和谁交往,也不会干涉我的自由。我品尝到一种放纵和新鲜的刺激。有过几次性行为,但都安全无事。直到认识了“他”。一天晚上,从俱乐部出来,“他”带我到他家里,我们发生了性行为。一周以后,我接到“他”的电话:“我查出有艾滋病。你最好去检查检查。”懵了,完全懵了。晴天霹雳是什么?25岁的我第一次知道。

  立刻去医院检查!在等待结果的那一周,我像个疯子,每天就泡在网上搜索有关艾滋的资料。但没有完全绝望,还存在侥幸心理,直到侥幸最终被严酷的现实摧毁。${FDPageBreak}

  崩溃:想自杀

  记者:什么时候确诊的?

  陈诚:2008年12月24日,是我去南京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取检查报告的日子。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那天是充满希望的平安夜。可我的圣诞老人,没有给我带来礼物。是我自己的行为,得到了一个改变我一生的后果。

  那天,从来不喝白酒的我,为了壮胆,在超市买了一瓶二锅头塞在包里。寒冬,风吹到脸上像刀割,我无动于衷,坐在疾控中心外面的花坛上,开始喝二锅头,喝到呛得咳嗽,呛出眼泪!终于鼓起勇气,进门去拿诊断报告。不敢看,终要看——检查结果:“HIV抗体呈阳性”。

  天旋地转,我拿着报告踉跄着走出门,不知道自己的腿在哪里,好像飘移出门。抬头看天,感觉一切是雾,自己笼罩在一场大雾中。崩溃了。仿佛没了知觉,如行尸走肉在大街上游荡。看到行人,有了别样的感受,老人、中年人、孩子……他们在街上走,多么正常!正常人,正常的生活,就这样永远被抛弃了。

  不知不觉,走到火车站。买了去昆明的火车票。想给父母写封信:“我想找个地方自己生活。你们不要找我,也许儿子会回来。”——这样的信,可以给父母一些希望:儿子只是失踪,没有死去,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儿子回来。

  真想找个深山老林藏起来,然后站到悬崖边上,跳下去,跳下去!让噩梦彻底结束!

  活着:求生的本能

  记者:如何又活了下来?

  陈诚:求生的本能。最终,我没有踏上去昆明的火车。我活了下来。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哭不出来。后悔抓着我,我憎恨那个“他”。但我太年轻了,难道就这样放弃了?艾滋病到底是什么样的?至少应该再了解一下,再决定是否活下来。我拼命地上网查资料、咨询医生,得知艾滋病虽然是一种还不能彻底治愈的疾病,但目前科技有了很大进展,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坚持服药,可以活十年、二十年都没问题。${FDPageBreak}

  患者: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记者:活下来,比“决定”活下来,难得多。

  陈诚:是的。像所有的感染者一样,我经历了崩溃绝望、寻找希望、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冷静平稳期几个阶段。今年初我加入了“快乐人生”俱乐部,这是由南京市疾控中心、红十字会、中国比尔·盖茨基金会资助成立的组织。45位会员都是感染者,年龄最大的70多岁,最小只有20多岁,有男也有女,大家定期聚会,交流治疗心得,并为新加入的“病友”提供心理帮助。在那里我找到安慰和归属感,使一直漂浮在空中的心灵有了个落脚的港湾。

  艾滋病毒感染者,他们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有一对50多岁的老夫妻,丈夫传染了妻子,他们目前依然一起互相鼓励着生活,他们的孩子成家了,也知道父母的情况。当然,也有病友,三次自杀、三次被救。年轻的夫妻,妻子一旦得知丈夫感染此病,不管自己是否感染,大部分坚决地离婚。

  “快乐人生”给了我精神支柱。坚持服药、病友共勉,我逐渐调整了心态:随着医疗水平的进展和社会宽容度的增强,我们会有更多的生存空间。

  隐瞒:“潜伏”很分裂

  记者:你生活圈子里的人,知道你的真实状况吗?

  陈诚:不知道,绝对不知道。我本来可以去一家单位,可因为公务员体检很严格,我主动放弃了。改去了现在的单位,尽管收入降低,但没有艾滋病体检这一关。没人知道我的状况,包括我的父母。这一年里,我回到外地父母的家两次。很犹豫:“应该告诉父母吗?”结论是:他们有权知道,但他们一定无法承受;暂时不能告诉他们,能拖几年是几年。

  但我觉得自己“潜伏”得很分裂。我有两个手机,仿佛明暗两个空间。一个手机存着父母、同事和朋友的号码;另一个存储“病友”。平时上班,后一个手机不敢开机。直到下班,回到独自一人的宿舍里,才敢开机。“8小时之内我在单位上班,8小时之外,我却扮演着另一种角色。”我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有时候,觉得那个秘密像个肿瘤,在生长,随时可能爆炸。谢谢你们,我原来压力很大,很抵触被采访。见了面,发现你们像朋友。至今,除了我的那个秘密圈子,我从未这样畅快地倾诉过。${FDPageBreak}

  态度:不是“罪与罚”

  记者:“男男”同性恋中,有20%是感染者。很多人指责这部分艾滋病患者,你怎么看?

  陈诚:对待同性恋和艾滋病,西方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认识过程。过去,同性恋被指责为“道德败坏”,因此感染艾滋就是“道德败坏者自尝恶果”。而现在,西方给予越来越多的宽容:同性恋是一种被认可的性取向,艾滋病毒感染者可以成为政府公务人员。我觉得,我们面对同性恋和艾滋病毒感染者,不应该采用“罪与罚”的态度,而是界定在“权利与责任”范畴——你拥有了自由选择性取向的权利,也由此会承担这种权利引发的责任——包括感染艾滋。

  梦想:还能有尊严地活着

  记者:有勇气主动曝光吗?

  陈诚:暂时没有。现在社会上,对艾滋病的知识了解太少。很多人误以为“握一握手都会传染”,其实没那么严重。艾滋病病毒在外界环境中适应性很差,离开人体很容易死亡。握手、拥抱、咳嗽、打喷嚏、共用电话、钱币、被褥、马桶;一起工作、用餐、洗浴、游泳、蚊虫叮咬等都不会传染,常见的传播途径只有三类:性接触传播、血液传播、母婴传播。对艾滋病问题的畏缩、偏见、蔑视和自我保护,丝毫无助于艾滋病防治的推进。而全社会关注、关心艾滋病患者,加大知识宣传和预防力度,这些才更重要。

  经历了绝望的垂死挣扎,我活了下来,成熟了。这一年里,我只做了一件事情:“争取”——争取活下来,争取活得正常。我还想继续“争取”:考回学校,考上博士,当一名学者。

  “争取”的前路,还有一堵墙——在隐瞒身份的前提下,我似乎能活得正常,但是,我能曝光自己吗?在曝光后,我还能有尊严地活着吗?我不敢想,至少,现在,我真的不敢想。(仲崇山 沈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