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鲍靖

2006 年2 月22 日晚,以色列内盖尔大沙漠一个叫奥麦尔的小镇的上空,星星低垂,风儿哀鸣。那天夜里,犹太人失去了一个忠实的儿子,一个把一生贡献给科学事业、闻名遐迩的癌症免疫专家。突来的噩耗震惊了所有知他、识他、敬爱他的人。内盖夫·本古里安大学和索偌卡医学中心笼罩在一片悲哀的气氛中。他就是我的博士学位导师Shraga Segal(中文译为:诗然噶-西格尔)教授——一个二战时期希特勒大屠杀的幸存者,以他坚强的意志,和非凡的智慧,最终成为一个伟大的学者和卓越的科学界领袖。

如果说父亲的自行车赋予我生存的能力,载着我跨越人生的艰难险阻,那么诗然噶导师的言教身传、谆谆教诲以及对科学的领悟和追求,则把我引入了科学研究的神圣殿堂,并赋予了我一双在西方科学世界中自由翱翔的翅膀。

我记忆中的Shraga永远是那么神采飞扬,精神焕发。仅仅两个月前,我还收到导师的电子邮件。那是2005 年12月25日,正是圣诞节的那一天。

“我最亲爱的靖: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祝你和你美丽的女儿快乐!并祝你们新年里健康,心想事成!”

读到这个邮件的时候,我正在新泽西的好友倩的家里帮忙布置圣诞树。一阵温暖的潮流从心头涌过,驱散了冬日的寒冷。那个圣诞节,我过得格外开心和感动。

导师是犹太人,而犹太人是不过圣诞节的,他们也从不对人说“圣诞快乐”。有些不知情的人对犹太人祝贺圣诞节,很可能会造成不愉快的结局。而犹太人脸上又没有写上“我是犹太人”的字样。所以久而久之,为了避免误会,在美国,大家彼此见面时会说:“节日愉快”,这样最保险,谁也不会冒犯谁。

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和胸襟,使导师在这美丽的圣诞之夜,在日理万机的时日里,竟没忘了给他多年前的博士生、现在美国生活的我,发出一个圣诞的问候。他知道圣诞节是美国最隆重的节日。而导师的学生满天下,我只是他的几十个博士生之一而已!没想到,两个月后,死神就无情地向他招手!

那晚回到家里后,失去导师的悲痛使我久久不能入眠。透过模糊的眼帘,我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深邃的天边,顷刻间,往事如大海的波浪,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涌上心头。

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

“靖,这个周末,Shraga 要在家里设宴会,专门为你接风!”我到达以色列大约两周后的一天,第米催兴奋地对我说。第米催是个高高个子、戴着犹太小帽的小伙子,从苏联移民来的学生,他也是Shraga的博士生。1949年以色列建国后,向全世界的犹太人敞开了大门,欢迎犹太人回归祖国。于是第米催的父母带着他来到了以色列定居。

“为我?在他家里设宴?”我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我对导师接收我做学生一直感激不尽。要说请客,应该我请他才对,怎么会是他请我呢?我又在用我在国内的习惯去思忖。直到在以色列生活了几年才知道,这儿都是导师大方地请学生吃饭,或给学生送礼。每逢过年过节,请学生来家里过节,招待辛苦学习做实验的学生们。我听说在机关单位里也是一样,都是上级给下级送礼——这跟我在国内的情型完全掉了个个!

导师对我科学研究的引导是从一本书开始的,那是永远陪伴着我,并让我终身难忘的一本书。我现在的书桌上,一直放着一本比一大块转还重还厚的英文版书,书名叫《分子细胞学》。那是导师18 年前从以色列寄往珠海我家的,他希望我在入学前有所准备。我把它从珠海带去以色列,然后又从以色列带来美国。多少次搬家,我都把它珍藏着。以后这本书有了新的版本,但我却始终珍藏这个有着历史意义、虽已经很老的版本。

记得自从在珠海收到这本书后,每天晚饭后,我都不顾白天在医院工作的辛劳,抱起这本书就去自己的卧室兼书房一直学到深夜。那时我的英文水平有限,多亏有了这本厚厚的英汉字典作伴。

接下来,多少个寂静的长夜里,是这本越过汪洋大海、从以色列飞到珠海的书,是导师对我寄予的厚望,使我慢慢读懂了这本全英文的、密密麻麻的、深奥的分子生物学书,尤其是其中有关癌症机理的章节,对我后来能成功通过博士课程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受到邀请的那天,我因没有汽车,所以第米催受导师委托,专程前来我的住处迎接。

导师家住的离学校不远,在一处名叫“沃买尔”的小区内(很多内盖夫·本古里安大学的教授都住在这个小区)。这是一栋只有一层楼的单独别墅,掩映在一片红花绿草中,并不显眼,却静谧安详。周围有半人高的篱笆,与邻居家的花园隔开。记忆中,那时的我,还从未有过踏进这种令人神往的“小别墅”的经历,所以内心异常激动。因为我从小是在大城市的平民区里长大,见的最多的是狭小的过道,黑暗的小屋。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一个西式的小别墅。

第米催和我到达导师家的时候,多数人已经到了,其中有我认识的导师现在的学生,也有我所不认识的导师过去的学生,外加导师的两个儿子(导师的女儿在外地求学,未能回来)。我暗自算了算,连大人所带的孩子在内,共有将近40 人。我这才知道,在以色列开晚会,都是全家一起被邀请的。这样几次聚会过后,大家都知道了彼此的家庭情况,而且这些学生家属的家属也都成了好朋友。此次家庭聚会,也有几个单身的客人,比如第米催和我。

我看到每一个客人都带端着一个大碟子,上面是满满的食物,或是自做的甜点。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以色列很多家庭主妇都是做甜点的能手。我是空手而来的,我那时还住在导师给我安排的旅馆里,没有开始自己做饭呢。即使我有条件做饭,估计什么也不会做。

“靖,欢迎欢迎!”导师和夫人热情迎接我的到来,而导师则紧紧拥抱了我。

“我叫玛扎尔,欢迎你——来自东方的客人!”导师夫人用含笑的眼睛将我引进屋内。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年龄与导师差不多,脸显得瘦削,留着比齐耳略长的短发,且头发又直又黑,恰像我们东方女性的发式。再看看导师,发现他今天穿着一套深蓝色的粗布便装,上衣肥肥地套在身上,显得慈祥,但却而少了威严——我是说,他此时看上去决不像一个世界级教授。唯有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使你只要看他一眼,就会立刻体会到他那非凡的智慧。

彼此寒暄完毕,我看见几乎所有的人,包括客人和主人,都在忙禄着,为晚宴出力。我也想帮忙,但不知从何着手。这种晚宴和我过去所熟悉的生活相差太大了。他们在做什么我一无所知。

“靖,我带你参观我的家好吗?”像是读懂了我的心事,导师笑盈盈地走过来对我说。 “太好了啦!如果不太打搅的话。”我连忙应道。

于是,导师首先带我走进他的书房———一间很大的房间,排满了不同颜色、不同厚度、不同尺寸的书——书真多呀,好像是一个小型的图书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藏书会有如此之多。但后来师母告诉我,实际上家里还有好多好多的书,都堆在地下室了,因为书架上实在放不下。她还告诉我,导师从小就是个 “啃书虫”,且具有惊人的记忆力,很多看过的书,都过目不忘。

“这是我和玛扎尔的卧室。”不知不觉中,他已引我跨进了他的卧室。卧室显得十分简单,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大约一半空间。此外,还有一个衣柜,一个镜台和两把椅子。但立刻,我的眼睛被一个大大的镜框所吸引:那是一个黑色的镜框,里面的两个女孩并肩而立,一高一低,可面貌却极其相像,眼睛又黑又亮又大,短短的卷发衬托着她们鹅蛋型稚嫩的小脸蛋。两人都穿着短短飘逸的小裙子,清澈的目光投向前方,仿佛在快乐地眺望着未来。这是两个标准的、美丽绝顶的“洋娃娃”,虽然照片是黑白的,可那眼神、头发、裙子与我母亲常常喜欢画的洋娃娃显得一模一样!我一时为这两个女孩迷住了,并在心里想,如果母亲见了,一定会更加惊喜。

“那是我的两个小姐姐,”导师在一旁轻轻提醒道。

“她们真是太美了!”我真诚地赞道。

“是的,我记忆中的姐姐们就像天仙一样。”

记忆中?我心头不由一怔。导师见状,用缓缓的语气解释道:“因为‘二战时,她们双双死于法西斯的屠刀下。那时我们生活在波兰,她们一个11岁,一个才9 岁。”

我的心不由得紧缩起来。想不到,这两朵含苞欲放的小花,竟然也惨遭希特勒的杀戮。这是何等的残忍!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从导师颤抖的声音里,我仍然感受到他那无限的悲哀。我想,这种失去亲人的刺骨伤痛,恐怕永远都难以愈合的。自小生长在南京的我,早年从爷爷奶奶那里曾听到过一些战争的残酷,以及南京大屠杀的不堪回首,而希特勒在“二战”中屠杀犹太人的罪行更是天下皆知,但这次,当身临其境体会着导师的悲伤时,我心灵的震撼比任何时候来得都要强烈。我在这张照片前站了许久,直到两个美丽女孩的影像永远映在我的记忆最深处。

“靖,我带你参观我们家的防弹屋吧!”还是导师率先打破了沉寂。

“防弹屋?”我有些不大明白,便随导师走出了卧室。

经过一个又黑又狭小的过道,我们来到一个大约10 平米、只有一人高的正方形小屋——其实,这哪里是什么屋子,乃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防空洞:四面没有一扇窗户。借助刚打开的窄窄门缝,我发现这个防空洞的墙是用水泥堆砌起来的,显得坑坑哇哇的,用手随便碰一下,就会把皮擦破。导师告诉我,以色列国家规定,所有建造的房屋都必须有这样的“防空洞”,一旦有警报声响起,每个人都要躲进防空洞里。由此难以想象,以色列建国后的三次战争,犹太人民在这些防弹房内,度过了多少担惊受怕的艰难日子!

导师最后一个领我参观的是他家的储藏室。这是一个宽大明亮的房间,墙上挂满了各种奖状、金牌,一看都是部队里发放的奖品。衣柜里挂满了深绿色的军装和枪支、子弹,都是地地道道的真家伙。这些东西,我以前只在电影上看到过,眼下见了,不禁感到纳闷:“为什么会有这些武器和子弹放在家里呢?”

“我是坦克部队的军官,每年要去军队一个月的时间。”见我流露出不解的眼神,导师很快解释起来,“以色列是个小国家,又随时会有战争的危险。所以,不仅每一个年轻人高中毕业后都要服2年或3 年的兵役,而且服完兵役后,每年还要去部队一个月,这叫‘后备兵役。以色列是个小国家,又被周围的阿拉伯国家包围,所以我们是全民皆兵,每一个公民都逃不了保卫国家的责任。对于我们这些科学家来说,生活情景经常是这样的:第一天我们去国际大会进行学术教流,第二天赶回学校教学,或辅导学生,然后当天下午也许会穿上军装,背上枪支,前往军营。对我来说,因为是坦克部队军官,所以我会站在坦克上培训指挥士兵。”

又有客人来了,师母提醒导师去招待客人。我去帮助导师的小儿子瑞霓,在一个烧炭的大炉子上,烧烤一串串准备好的鸡胸肉。此时,太阳已经西下,火红的夕阳把花园、屋顶和屋里屋外所有忙碌的人们身上,都镶嵌上了一道美丽的金边。又过了一会儿,太阳的光环褪尽后,天渐渐黑了下来。此时,晚会的一切也已准备就绪,月亮从远处的一个小山坡后静静地爬了上来,漫天的繁星一个接着一个跳跃到天空上,对我们快乐地眨着眼睛。晚餐是在花园里进行的,一桌子丰盛的食物,是典型的中东食品,没有一样是我曾经熟悉的中国菜。花园里,半人高的删栏上挂满了用绿色电线串起的小灯泡,闪烁的灯光把桌上的一道道美餐照得若影若幻。大家一起围着临时在院里搭成的长长餐桌就坐。导师示意让我坐在他身边。然后举起酒杯说:“今天,我们的研究小组终于迎来了靖,一个优秀的传染病医院专科医生,她来自遥远而伟大的中国。我和玛扎尔真诚地期望她在以色列生活愉快,事业有成!我也借此机会感谢你们对她的关照和帮助。”说到这儿,导师给我倒上一杯酒,“靖,让我们为你美好的前途,为我们中以两国人民的友谊干杯!”在大家共同举杯的那一刻,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犹太人不仅热情好客,而且他们的心就像各自的家门一样,可以随你进出、畅通无阻。关于这一点,在美国生活多年后,我的体会尤其深刻。因为在美国,很少有人请你去家里做客。美国人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们的隐私。家是人的一面镜子,他们要保住隐私,就不可能让你看见这面镜子。如有客人朋友来了,最多也就是请他们去饭店吃餐饭而已。我在美国虽然没上过学,但所见所闻,与以色列完全不一样,许多学生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导师住在那里,家里有几口人。对美国这个高度商业化的国家而言,就连待亲接客也都成了商业化。虽然说着,笑着,对视着,但你却往往不知道对方何许人也。更不可思议的是,你虽心中疑惑,却决不能贸然发问,因为倘若一不小心涉及到任何私人问题,人家会认为你粗鲁无礼!所以,见了面后,拥抱,就坐,点菜,然后服务生上菜,吃吃笑笑,然后握手,再拥抱,亲吻,再见,非常虚假的一系列客套,也许就是美国以及美国文化的一种体现。这种文化,让我更加思念在以色列的生活,以及那些热情开朗的犹太朋友。

记得有一天,导师通知我们实验室所有人一起去他的办公室,因为他刚刚读到一篇有关癌症机理的文章,想把他的理解和今后的研究设想与学生们交流。导师的院长办公室在一个高楼里,窗户很大,正对着另一幢顶楼的楼顶,那是一个直升飞机的停车场。我早就听说导师具有非凡的记忆力,给学生讲课从来不用讲稿,而且非常幽默风趣,经常能在学生的笑声中把知识灌输给学生。所以选他课程的学生很多,有时学生要排队登记才能修到。作为他的博士生,我当然是要上他的“分子免疫学”课程。那天,导师自然是用英文给我们阐述他刚从杂志上读到的文章。我们一共有7人,围坐在沙发上,听导师慷慨激昂的演讲。孰料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像是直升机在附近飞行。但很快,那响声变得越来越近,仿佛就在我们的窗外一样,震耳欲聋。这时,导师停止了讲课,表情沉重,目光紧闭,然后起身走向窗户。我们不约而同地从沙发上站起,随着导师朝窗外望去:只见一辆军用直升飞机正在对面的楼上降落,机翼还在飞速旋转。接着是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正往下搬运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位头部包着雪白绷带的伤员。因为距离很近,我能看见绷带上有一道殷红的鲜迹。许多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这时朝担架快速跑来,待将伤员接走后,又快速进了楼房。然后,直升机又开始转动翅膀,升起,直至消失在空中。也许是去接下一个伤员吧?我的心被深深震撼了!

导师重新站回到他讲课的地方,望着我异常惊讶的眼神,一字一顿地对我说:“靖,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接着,他那激扬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又重新响起:“癌细胞的转移是没有规则的,转移到哪里,便会在哪里生存、扩展,要看细胞表面抗原基因的表达……”

多年后的今天,导师的一番话语,依然在我脑际萦绕。

由导师担任院长的这个索然卡医疗中心,是以色列南方最早最大的医疗中心,它拥有以色列一流的医疗中心,不仅担任着救治所有南方地区居民的重任务(这些居民包括犹太人、阿拉伯人和游牧民族),而且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因为加沙地带和与埃及边缘驻军的医疗任务都由该中心担任,所有的伤员也都往这里送。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被索然卡医疗中心抢救的伤员中,不仅有犹太士兵,也时常有阿拉伯人,甚至是行凶作案的歹徒。但这里是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场所,所以医护人员对送来的伤员都能做到一视同仁。

多灾多难的以色列啊,什么时候和平才能真正降临到这片国土呢?然而,就是在这片弹丸之地,在枪林弹雨的威胁中,以色列的犹太人依然坚强生活着,并且还孕育了一批对世界文明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和思想家。诺贝尔获奖者中,有百分之二十居然是犹太人,而犹太人口在全世界只占不到百分之一。这是多么值得人类仔细研究的一个现象!

从小被剥夺学习资格的我,对书声朗朗的校园生活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神往。但我不得不客观地承认,作为一个中国的临床医生,当时在医学院学习的基础医学课程实在是太少。虽然我在医学院苦学了整整5年,当医生后也练就了一身实际治疗和抢救病人的本领,但对于免疫学,尤其是分子免疫学及其疾病发生原理、治疗方案来源等却所知甚少。这也是我从医学院毕业13年后,情愿离开令人羡慕的医院,放弃人人尊称的“主任”头衔,不远万里来到国外再当学生的原因所在。万分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位好的导师,他在我不会培养细胞、不懂一些最普通的分子生物学和免疫学实验室技术的时候,时刻给我带来鼓励与安慰:“不用担心,靖,如果你能成为一个好的中国医生,你就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的科学家。”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望着我,语气十分坚定。于是,带着他的嘱托和信任,我用了将近6 年时间,在以色列威兹曼科学研究院完成了我的博士学位,并且在全世界定级的生物学期刊上发表了好几篇高质量学术论文,其中一篇被《自然癌症综述》评为“最最重要的癌症机理研究发现之一。”

在考虑选择哪儿读博士后的时候,我先后发出了5 封申请信,其中有4位美国的教授很快给我回信,他们分别是:斯坦福大学医学院、旧金山大学基础医学院、安德森癌症研究所和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癌症研究所。最后,我决定接受坐落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郊区的国立卫生研究院的邀请。

在本古里安大学读了一年后,我转去了威兹曼科学研究院,因为那儿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官方语言是英语。

离开以色列前,我专程前往比尔晒瓦向导师Shraga道别。那是个周末的下午,导师一身短衣短裤,像是在家里与一个旧友重逢,很快解除了我所有的紧张与拘束。导师年轻时在美国生活多年,先后在加洲的斯坦福大学、巴尔的摩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从事癌症科研。他开始为我讲述在美国的生活与工作经历。之后,他忽然问道:“你在中国的家人都好吗?你父母、姊妹都好吗?”

“很好,他们都很好。”我答道。

“我曾到过世界上很多国家,但还没到过中国,那儿是我一直神往的地方。现在太忙,过几年后,我一定要去中国参观访问,而且希望你能给我当向导。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中国学生,也是我了解中国、向往中国的一大动力!”

“我期盼那一天能够早日来到!”

说到这儿,导师将我的手紧紧握住。一股暖流顿时流过我的全身。

可是,谁曾想到,那天的分别,竟成了天上人间的永诀……

我于2002 年4月带着女儿离开以色列。来到美国后,生活节奏更快了,整天忙于工作和生计,没有半点闲暇。直到将近两年后,我才坐在台灯下给他写信。我带着激情和思念,把对导师,对以色列,对我难忘的以色列朋友的一腔激情,全部一泻而出。信是用英文写的,然后用淡蓝色的纸打印出来,用邮件寄到了他的办公室。那时,他是索冉卡医学中心的总管。

没想到等了整整三年,才收到导师以下这封回信:

“我最亲爱的靖:首先,请接收我真诚的道歉——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谅解,因为我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你回信。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工作任务很繁重,一边要领导一个大学,在这个艰难的境况下,一边要指导学生,不断发展和继续我的科研领域。这些年申请研究经费不易,但感谢上帝,我的实验室能够继续生存并有卓越的发现。

我早已收到你的来信,信中的真情描述使我深受感动。我承认,我一直为你离开本古里安,而去魏兹曼继续你的博士研究深感遗憾,但我理解你,也相信你在那儿会学业成功。

自从你离开后,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和你的微笑。我永远记住,我有一个聪明的中国医生学生,而且,你是我唯一的中国学生。

是的,每次当听说或想起中国的时候,我就想起你和你的微笑。

如果我去华盛顿,我一定去看你。也希望你再回以色列。

愿你和你可爱的女儿永远平安快乐!”

现实生活,每每不能如人所愿。我一拖再拖,一直没有重返以色列,总觉得来日方长。没想到,一切竟会在等待中永远失去!

导师去世3 年后,我才第一次重返以色列。踏上这片令我梦魂缭绕的土地,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师母。

那天下午,我久久站在这个曾如此亲切又如此熟悉的小别墅珊栏外,心潮起伏。一切仿佛依旧:花园里鲜花盛开,绿树常荫,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最亲爱的导师已永远离我远去。师母玛扎尔开门后,我俩紧紧相拥,泪如泉涌。接下来,师母开始向我缓缓讲述起导师去世的详情——“那是个十分平常的日子,他照例很晚才回来。晚饭后,照例去他的书房工作到深夜。我先是在看电视,然后去厨房做家务,并准备第二天的早餐。突然,我听到一声呼唤:‘快来,亲爱的,我心里不舒服……我赶紧跑向书房,发现他站在书桌旁,面色惨白,正摇摇欲倒。我立刻上前托住了他,他一下就倒在我怀里,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当时,他宽大的书桌上,正放着一篇学生的毕业论文初稿……”

导师于1939年4月出生于欧洲的荷兰。“二战”中两个姐姐被法西斯残害死亡后,母亲带着他逃往苏联,过着艰苦的难民生活。1949 年以色列国成立,在各国流浪的犹太人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园。导师母亲带着他来到了以色列,与久别的、一直在荷兰部队的父亲见面。但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姐姐的悲惨命运,以及600万犹太人被虐杀的事实,在他幼小心灵上留下了深重的创伤。这时,我的眼前不觉又浮现出导师卧室里的那大幅黑框照片。也许正是“二战”创伤和名族的双重灾难,使他成长为一个奋发图强、极富同情心的人。后来又从一个杰出的科学家,创建了本古里安免疫系,并成为系主任,然后又成为以色列第二大医疗中心的主任——一个领导上万人的机构领导者。多少个日子里,他白天为医疗中心的事务操劳,晚上在灯下读科学期刊,写学术论文,或修改学生的稿件。他实在是太累了。值得欣慰的是,导师和师母有三个优秀的儿女:大女儿是名中学教师,大儿子是部队军官,小儿子长相酷似父亲,已从医学院毕业,在做临床医生,将来也准备从事癌症的基础研究,目前正在申请美国的访问学者。导师若知道自己的事业已后继有人,一定会含笑九泉。

内格夫·本古里安大学为了更好地缅怀导师对医学事业,对大卫-本古里安大学的贡献,已将他所创建的大卫-本古里安大学免疫系以他的名字命名为“Shraga-Segal免疫、遗传、基因研究系。这种以系的创建者命名的大学学科,在以色列学术界还是绝无仅有。

永别了,我尊敬的导师,愿你的在天之灵能少一份操劳,多一份宁静。

安息吧,我敬爱的朋友,愿你博大的爱心、聪慧的才智,与日月同在,与天地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