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巨椽在言语的杯羹中

初林

一根巨椽在言语的杯羹中

当神圣的暴力与宁静在人的胸腔里

冲撞——

一根巨椽在言语的杯羹中

搅着——搅着——

花朵,刀锋,云与巨石

破碎成模糊的一团。

喝——喝这不再被区分的存在,

而内在的声音会将它们再次一一呈现,

——一个关于建造的神话。

阴影来自我们站立的身躯,

直到我们躺下,展开这血肉的纸张,

土与火焰将于其上书写永恒。

听——僻野之乡陡然升起的元音歌唱

显露出大地褶皱里隐匿的金黄

——令城邦中的执杖者

陷入一阵破产的恐慌。

“上前来,我赋予你时间的地位

——每一位被辨认出的赤子

都是我的枝桠。”

——一个这样的声音自地下传来。

在听不见的地方

她日夜练习,为了有一天

可以在一片森林里演奏。

像她每天匆匆路过的灌木——

它们总是伸出小手

眼神满怀猜测与期待:

“她会停下来吗?这里有些秘密!”

如果,那一天,她站在

匆匆路过的时间的一瞥之下

倾泻而出——低沉——轰鸣——

如果,有谁——

在听不见的地方轻推开窗

只是察觉天空有些异样,以及

树叶飘落的姿势——

那么,这演奏兴许就成功了——

在什么也听不见的地方

很难说没有什么被唤起,甜蜜又忧愁

仅仅一茎细草的颤动。

转折处的镜子

经过时间,你自镜中抵达我——

以一个词语轻叩,进入我的记忆。

这太奇异,我不敢说。

我不敢说,这孪生心灵间的秘径。

我也守着一个沉默的誓言:

人们互相碾着,不是为着纯洁的浆汁?

分配给我的声音越来越有限——

要省着用——

如果我的入海口没有升起新的陆地。

直到——

转折之处,突然一面镜子降临:

宇宙是一个难解的谜,

可它从不拒绝我——

这也是镜子歌唱的秘密。

浸没于疾病,为此赢得了一种抵抗:

世界频繁地打击我们,

有一种鞭打出乎意外,仅仅来自牺牲。

我再也不说在夜里看不见太阳,

——那些遥远的恒星就是。

但我能够如何?如果我的形象被占有,被覆盖?

你已将困境汲取为不可捉摸的场所,

我的困境便是——

当你双唇翕动,说着无声的唇语,

你的痛苦如何迅捷地自我的舌间吐出?

兀鹫也关心世界

兀鹫也关心世界,也凝视着

大地上的不幸——

冷漠又兴奋地

——等着将死的猛兽咽气。

偶像的屈辱

植物学家并不了解它的产地,

也未见于任何植物学著作;

每一天都遭受一阵猛烈地叨啄,

催促它不断长出新的花蕾。

最开始,是呼救——

在太阳的照耀下,浓郁芬芳:

峭壁下,人群聚集起市场,

地图上出现一个著名的景区。

后来,被迫为神话——

血肉与精神花粉一样传播:

橱窗里的法衣,荆冠——

收获着未被了解的崇敬。

或许我们都受益于它的馈赠,

却不知这慷慨究竟来源于何;

可谁若微微蹙起眉头,显得迟疑,

就如同放逐自己,流亡于荒野。

鸬鹚

绳索,尺寸可调节的花环

——给探询过久而伸长的脖颈:

燃烧的柏树,发了疯,在急板的

深涧上跳,奋身跃进灰的绝响。

——对这内在的嘲讽

并非没有察觉,而热爱也并非

受绑的奥德修斯,

仍一再潜入水底,追寻歌者的身影,

任凭毕生采集的歌声

一次次被掏空——

从喉咙,

从疲惫,空无的记忆。

而那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

立于船头的渔夫——

他睫毛下的账簿,数字们

站了起来——

他正变得富有,并不断开疆拓土。

大风预警

清晨,窗口敞开着,

一支蓝色的大风气球升起试探着:

世界尚纹丝不动。

通往必然的寂静时刻,折磨也像气球。

沙漏之下,

肖像怎么越来越光彩生动?

是主人的面容也在渐渐消逝,流向窗口。

而死亡也并非完成——

弓仍搭在弦上,演奏寂静,漫长的休止。

夜晚,点燃白昼的残响,

人们会聚拢在那点亮光周围:

眼睛,嘴巴——

“啊——啊——”

圆形的火山口——

当疑惑与惊骇聚集,突涌,令山陵

动摇,迸裂,大风就会降临。

即使夜晚掩饰了一切摇晃,

也会有呜咽与低吼

挤进一切害怕而紧闭的窗扉。

而那巨大的灰的坟冢——

来自主人另一王国的统治,

却将依然耸立,纹丝不动。

你们好

你好,昨天——

抖动着狂野的刀痕,钉在原地

但永远望向远方的石像,

激荡着视界之外的海水

直到新的形象自泡沫中升起。

你们好,山谷中

那片古老的宅邸——

时间留下给我们的产业

被亚麻布紧紧缠绕,

是蝴蝶,还是干枯的权杖?

黄昏,你好——

金属与圆木在暮色里撞击,

建造起一座无形的屋宇,

——我的国土无远弗界

在每一回浩荡的钟声里。

晚霞,你好——

穹隆之顶的彩窗,

凭借鹳鸟的步容,橘林里的狂欢,

白色的旋转,沉醉着

向上,向上——

仰望——

一颗远星向我闪了三下,

我用光亮向它回应:

“你好,你仍在那里?

我也是,还在这里——”

她推开家门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

她推开家门,离开运行的星系,

——火炉上,菜肴正滋滋冒着热气,

餐桌刚刚摆好——

“我一会儿回来。”

她走到陌生的大路上,

身体摩擦着混浊的空气,

令模糊的成为清晰的;

她站在风景里,

作为最后一块拼图,

令残缺的成为完整的;

海风调她入味——

一粒盐,一颗香料——

令平淡的成为奇异的。

她走在最前面,

自然的掌旗官——

擎举起一面蓝色的旗,

曾经涣散的队伍——

树木、岩石、禽鸟,百兽

列队整顿,昂然开拔。

——将蓝色的旗一掷,

成为呼啦啦响的天空

——永动的引擎,

她推开家门——

炉焰跳跃,一切正当火候。

蜂鸟

它发明出新的舞蹈的技艺

在法则日益严苛的领域:

云雾笼罩的高原之上,

花朵幽深,犹疑,无词降临。

为此,它要愈加微不足道,

愈加灼人眼目:另一种威慑。

它长长的喙,只趋向深邃,

——汲取超过自身的花蜜。

双足细小,否定了跳跃,行走,

然而,翅翼,无限地振动——

如一切神圣之物,趋于透明:

悬停,静止,同时狂热的心。

愈卓绝,消逝得愈迅捷,

——大火更快地带来灰烬,

又愈柔韧,一次次屈身而过

从缓缓降低的闸门之下。

每一刻钟,点数一次饥饿,

夜晚变得难捱。它紧抓树枝,

彻夜不眠,机警地等待——

天亮,或者死亡——

河豚与人

大海里的河豚

在秋天的潮汐里丰美,

而我们人,仅仅一两个秋天

还不能获得如此成就。

它们永远离开水面的刹那

发出婴儿一般的啼哭,

好像人类的孩子

离开黑暗的子宫。

然后就是平静,渐渐阒寂无声,

再也没有哭喊,

无论离开哪儿,离开谁,

即使离开这个明亮的世界。

我离开语言的迷宫走上大街

我离开语言的迷宫走上大街,

我看见一个个移动的人

而非一个个移动的思想。

在与一堵墙的搏斗之后

这日常的景象令我感到暖和与可靠。

就像抬起因为阅读而朦胧的眼睛

欣悦于那一成不变的天空,

独自在密室渡过漫长岁月的人

第一回走到外面,重新看见——

人啊,多么美,无须任何多余的添加。

我不确定,这是否可悲的受骗:

一直以来,我置身于世界,摸索着寻找缝隙,

而那一场场风暴,却总是卷起在我头脑的旷野。

我更加不能确定:此刻,曝露于

夏天正午的日光下,犹如置身于枪林弹雨,

——树木掩护着大地,大度而沉默,

而仅凭词语——

我能不受伤不流血?

夏天将给我们留下

夏天将给劳作的人

留下粮食,同时疾病:

——在身体的罅隙里,

如警惕的哨兵

紧贴在骨头上——

冬天就要来临,

冰河之水将再次偷袭

黑暗里的手。

粮食之于忧患

永远微薄。

盛夏里的乌鸦

我出生于一个恐怖的世纪,

笞棒与斧头再一次复活的世纪。

仅仅这样偶尔地回望,战事早已平息的夏季

又瞬间弥漫起焦煳的浓烟。

从此,一切都变了:风俗与禁忌。

大地再一次变黑,像孔雀在笼中持续地尖鸣。

连野蛮也遗弃了人:包裹着一层层外衣,

坐在精美的布景里,被各种道具拴住了。

浮萍以肥美拖曳着血液不能奔涌,

骏马在世界的广场上盲目地搭载着游客。

在脑袋上插一支羽毛就能证明自己的年代

再也没人愿意学习飞翔——这一危险的技艺,

稻草人倒是充满勇气,一遍一遍玩着钻火圈的把戏。

道路被凌乱的脚步匆匆咽下,因为害怕被再次惩罚

变成盐柱,或者被冥神永久地挽留——

在这倏尔可怖倏尔可笑的世上,只有盛夏里的乌鸦

神情渺冥,心不在焉,将不祥的言词默默吞下。

夏日慢板

盛夏,短歌进入花期:

简洁是一种清凉。

琴声凛冽,轻拍炽热的两岸,

我的河流缓慢静谧。

在生与死的帷幕后面

隐匿着所有柔软的心灵:

“虚无”也是一种存在

并非我们的眼睛可以看见,

它或许就是宇宙的心跳,

巨大得谁都听不见。

当雨在午夜落下

当雨在午夜落下的时候

一切都已毫无悬念。

玩偶们没有窃窃私语

也懒得互相使眼色;

园子里的花朵们

再也不偷偷举办盛大的舞会,

——为了避免恐惧,它们都得沉睡。

但不慎走向窗口的人望出去:

就隔着几条街道,两三个街区,

就在雨同样飘落的某个地方

仿佛有什么在不能拒绝地承受,

像一场秘密的行刑——

呼救与挣扎都被嘲讽地否决。

每个窗口都黑洞洞,静悄悄,

——一位永恒的证人就这样

静候着真相向他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