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铁军,小说家,生于北京,现定居郑州,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曾获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骏马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河南省政府文学奖。

日本人的炮火,是跑步来到城下的。随着这个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就如同谁掀开了一块大石头,城里人好似石头下面蛰伏的潮虫,被光亮猛一惊吓,霎时四散奔逃。人们这么一逃不当紧,有一部分人急了。就是监狱中的人犯们。咋呢?是个人都可以逃,唯独他们无路可逃——逃生的门紧锁着不说,四周还有高墙、电网和岗楼,岗楼上还架着探照灯和机关枪。这些人一急,可骂开了。随着炮火越演越烈,他们的骂声也越来越大。他们奋力摇撼着铁门栅栏:“开门,开门!娘那个B,想让老子们死在这里么!”

就在这一片骂声中,各监号的看守们,急匆匆来到号门前。他们一连串地叫着人犯的名字,然后说:“拿东西。”“拿东西”,在号里,就是收拾铺盖的意思。更确切地说,就是宣布你获得自由、可以走了的意思。这仨字儿,按说人犯们是不陌生的,他们在这里每天盼的就是这个。但这次,令他们生疏的是,被喊到名字拿东西的人,寻常一天也就一俩,有时几天也没有一俩,都是刑满释放或得到特敕的,这次却是成串成串、整号整号的,不一会儿,差不多一大半的人都拿开了东西。而与此同时,监狱的北院,开始传来接二连三的,排子枪的声音。这个北院,人犯们都知道,是专门枪毙死刑犯的地儿。以前,死刑都是公审公判,然后游街示众,当众处决。后来学习西方,改良司法,都说公开杀人不文明、不人道,监狱便把北院专门儿腾出来,做了刑场。来自那儿的枪响,寻常也是偶尔的、零星的,从来不曾似今天这样,几乎是一排一排,一批一批的。

只一瞬间,一个说法,在人犯中流传开来。说是,日本人马上就要进城了,监狱方面已经得到命令,将轻犯统统释放,死刑犯就地枪毙,剩下的重犯集中转移。

人们说这话时,日军已开始攻城,正与守军展开炮战。数不清的炮弹,已经在城区炸开。爆炸的巨响传进监狱,震得牢房都微微颤抖,房顶的土噗噗乱往下落……

这个事,发生在河南省第一监狱。那时,河南省会还是开封,第一监狱,也在开封。其时,据记载,该监狱关押各类人犯九百多人。1938年初,日本飞机开始不断光临开封上空,侦察、轰炸和扫射。6月初,日军发起了对开封外围的攻击,与中国军队反复激战,最终突破外围防线,兵临开封城下。6月6日,攻占开封。而,早在日军刚刚开始外围攻势时,河南省政府、省党部,以及在开封的机关、学校等,就开始了慌乱的撤逃。开封城内开始发生哄抢粮店、商店事件。第一监狱的典狱长,也就是现在说的一把手,见势不妙,竟扔下人犯、弃职而逃。他的逃亡,使得整个监狱陷入混乱之中。至日军开始攻城时,这种混乱已然不可收拾。副典狱长请示省方怎么办。这时,商震为河南省主席,第十二集团军司令。河南省府虽已撤离,商震仍在开封指挥所部守城。可能是得到这个请示后,才想起来还有个监狱在这里。当即批示,着副典狱长代理典狱长职务,立刻组织、带领监狱紧急转移。并派卡车八辆、士兵一排,协助押送。转移的目的地,是豫西嵩县的潭头镇。那里地处深山,偏远偏僻,在此之前省府各部门已向那里转移。

以上信息,是我在网上搜索得到的。我在“百度一下”输入的关键词,是“监狱大转移”没想到它竟为我搜出了五万多条相关结果。从这些结果中我得知,实际上监狱转移事件,在各个历史年代都有发生。尤其是天灾人祸频仍的年代。最近的、比较著名的,是“5·12”汶川大地震后,发生在四川茂县的阿坝监狱大转移。该监狱距离震中汶川仅四十多公里,强震将狱中建筑变成危房,失去关押意义,而随时可能发生的山体垮塌和泥石流,更有可能吞灭整个监狱。四川省在抗震救灾的同时,组织、实施了我国司法史上最大规模的监狱大转移,历时十昼夜,行经上万里,动用警力七千七百多人,将一千九百多名服刑人员成功转移到崇州、雅安、甘孜等监狱。可见,这种转移,都是万不得已之时,采取的临时、权宜之计。也就是,碰到重大、紧急情况,一般都是采取这种做法。

这件事,说起来,已经过去几十年了。而我,之所以在几十年后,再次提起它,并对它产生浓厚的兴趣,是因为就在不久前,我无意中得到了一位老人于晚年撰写的回忆录。这位老人,年轻时代曾就职于这所第一监狱。该监狱为了改造犯人,一度实行劳动作业制度,也就是在狱中开办各种工场,组织人犯参加劳动作业,“以此养成工作勤勉之习”。老人当年,就在印刷工场担任技师,指导人犯从事印刷工作。而,无巧不巧的,他任技师的最后时间,恰是1938年,也就是日军攻占开封这一年。正好亲历了这次监狱大转移。他在这篇手写的、长达万字的回忆录中,以当事人身份,向我讲述了这次转移的全过程。我没想到,这一过程,是那么的一波三折和惊心动魄,令人深深震撼的同时,又有如获至宝之感。感到——多么好的故事啊!编都编不出来呀!就像所有好故事,令人读罢,不仅自己激动得不得了,更忍不住想把故事说与人,把激动的情绪传染给人。我也是,被这种激动情绪左右着,忍不住,就在这儿把这事儿说了出来……

转移是这样开始的。

第一监狱,按忠、孝、仁、义、礼、智、信,分为七个监号,每号各有号房两到八间,每间关押人犯十到二十人。人犯是分类关押的。忠字号是死刑犯和未决犯,也就是尚未判决、等待判决的人犯。孝字号是女犯。仁字号是幼人犯,也就是未成年犯。义字号、礼字号是重犯。智字号和信字号是轻犯。此外,重犯和轻犯中,又分道德堕落和未堕落的,分别关押。到转移开始时,轻犯、女犯和幼人犯,已在“拿东西”的喊喝声中,呼呼啦啦走了个一干二净,死刑犯也在排子枪声中被处决,并就地挖坑掩埋。也就是,这时整个监狱中,已经只剩了重刑犯和未决犯。这批人犯,经统计,共有一百三十八人。而要转移的,就是这一百三十八人。

于是,这一百三十八人,在远远近近的日军炮火声中,在“咣咣啷啷”的铁门开锁声中,在张三李四的看守叫名声中,集中到了监狱大院里。他们以号房为单位,每十到二十人被捆成一串儿,就像被狗尾巴草串成一串儿的蚂蚱。临危受命的代理典狱长,用嗓门儿压住混乱,宣布了转移命令和方案。他对人犯说,这次转移,是为了给你们一条生路。并要求全体人员,一定要做到“一个也不能少”。然后,开始分配押送任务。也就是,谁谁谁,负责押送哪一号,具体地说就是那一串儿。由于事发仓促,人手不够,押送人员除了看守、狱警,监狱中的医护人员、伙房人员、技师技工等,也都分发了武器,充当其中。他是这样念的:“忠字一号,押送指挥,副看守长赵得标;押送,看守刘拴固、侯长喜,教诲师魏重生,技师陈五才……”

技师陈五才,就是这篇回忆录的作者。

陈五才回忆说,他参加押送的忠字一号,是一串儿十名未决犯。都是大名鼎鼎的要犯。他虽然只是个技师,对他们的名字也耳熟能详。如悍匪崔全禄,匪名崔神炮,专在豫西一带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所谓神炮,是说枪法,是说他指哪儿打哪儿。有一个关于他的传说。说是一次他被保安团追捕,他骑着马在前面跑,保安团长骑着马在后面撵,一直撵了一天一夜,仍然穷追不舍。最后把他逼急了,勒住马对那团长喊:“再撵老子不客气了!”团长说:“不客气又怎么样?”他说:“你把鞭子举起来。”团长刚把马鞭举起来,他一抬手一甩枪,“叭”一下将鞭子打成了两截儿。如飞贼李正,江湖人称“小李三”。是说他就像当年的飞天大盗燕子李三一样,能飞檐走壁、高来高去。只在开封一地,便做下轰动盗案数十起,专偷高大宅门、珠宝金店。由于来无影去无踪,警方为抓他曾悬赏八千大洋。几次被捕,几次逃脱。而且,传说,还是以江湖秘技“缩骨术”逃走的。这次入狱,死刑犯才砸一副脚镣,一家伙就给他砸了两副脚镣。可见监狱对他的如临大敌。如杀人犯姜白驹,本是军统豫站调查员,有传说就要提副站长,正可谓前途无量。孰料,其年轻妻子爱虚荣、图享乐,被开封享大商行的大少爷引诱成奸。该姜发现奸情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跟踪奸夫淫妇,至开封最豪华的六国大饭店,假服务生之名赚开房间,将男女残杀于房间内,制造出震惊全省的血案。该姜被捕后,曾捎话军统豫站站长,请求设法营救他出狱,他愿到前线戴罪杀敌,死在日本人枪子下。军统方面也一直在为其奔走,只因案情过于重大,一直无果。如逃兵马孬,自幼丧母,家境贫寒,父子俩以租种大户田地为生。因遇旱灾、蝗灾,土地颗粒无收,交不起地租。正好军队派壮丁,轮到这家大户出人,于是大户和马孬商量,可以免去他们的全部地租,条件是马孬顶替自己儿子去当兵。就这样马孬参加了国民革命军。由于是个替死鬼,该马从入伍第一天就开始逃跑,已有两次开小差被抓回的经历。豫北战役打响后,他所在的师奉命开赴抗日战场。就在开拔前一天,他竟假装擦枪走火,开枪自伤一臂,企图逃避战斗。事情败露后,据说主官极其愤怒,认为在部队造成恶劣影响,拍着桌子要从重从严惩处。由于部队开赴前线,他被暂时代押在第一监狱……

陈五才在回忆录中说,当他听到代典狱长宣布,他将与这些——负案累累、恶名昭著的人,混编在一块儿,同吃同住,辗转跋涉,远赴豫西的嵩县潭头镇,他甚至连潭头镇在哪儿都不知道,当时就傻那儿了。他说,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前途莫测、凶多吉少,其他什么感觉都没了。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他说:“当时我真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就在这篇回忆录中,我碰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教诲师。从字面上看,这应该是一种职业。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在旧社会的监狱里,还有这么一种职业。为了搞清楚它是怎么回事,我特意“百度”了这个词。“百度百科”对它的解释是:“日本佛教用语。在监狱中教导囚犯,劝恶扬善之工作者。”差不多,相当于,我们常说的政委——政治思想工作者。这就是说,别看是个旧监狱,对政治思想工作还是很重视的。

“百度”结果还告诉我,这个教诲师的日常工作,或者说教诲方法,一般有两种——集合教诲和个人教诲。集合教诲,就是集合全体人犯,进行教诲,时间通常是星期日、国庆日、纪念日等,地点在专门儿的教诲堂中。个人教诲,则是针对人犯的不同情况,对他们进行个别教诲,特别是在人犯入监、出监、疾病、亲丧、表彰、惩罚、接见、书信等节点,趁其心有触动之时,进行相应教诲,这时常常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这些教诲师的教诲内容,则是忠孝仁信礼义廉耻,古之三害、十思和百忍,人之善恶、因果与轮回,古今中外人物之嘉言懿行,古往今来改过迁善之模范,等等。总之,就是向人犯灌输道德观念,以及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以达“启囚犯忏悔观念,使其种种恶劣性根,潜消黯化于无形”之目的。

具体到教诲师魏重生,回忆录说,他是开封本地人,出生普通市民家庭,父母信奉天主教,先后就读于开封师范学堂和天津法政学堂,毕业后自愿到第一监狱,担任教诲师职务。这个魏重生,回忆录多次说到,是一个人格高尚的人。他除了加班加点、任劳任怨,对人犯苦口婆心、劝恶扬善,更发自内心地关爱每一名人犯,教他们学文化,代他们写家书,帮他们整理卫生,为他们争取正当权利。比如,狱方经常在馍中掺杂糠麸,并将菜市拣来的烂叶,让人犯食用,为此曾引起人犯多次罢饭。他与典狱长反复交涉,据理力争,终于使得狱方有所收敛,人犯伙食得到改善。他还建议狱方建了一个豆腐房,让人犯劳动作业、自制豆腐,不仅让全监吃上了豆腐,还用豆腐渣养猪,用猪粪种菜,逢年过节让人犯吃上了猪肉和新鲜蔬菜。此外,他还再三做工作,使监狱增加了许多新规定,如允许家属送现金,允许人犯购买狱外食物和医务所没有的药品,允许死刑犯留遗嘱等。这一切,使得他很受人犯的信任和欢迎,并得了一个“魏神父”的绰号。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不再把他视为狱方的人,而看做了自己人,有话都爱对他说,有事都爱找他帮忙。

教诲师,我这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紧跟着,转移开始了。

转移队伍由卡车十一辆组成。十二集团军的八辆,和监狱的三辆。前头开路和最后压阵的车上,架着虎视眈眈的机关枪。车队穿过已经乱作一团的开封城,驶向了通往豫西的黄土路。他们前脚走,开封后脚就陷落了。身在囹圄的人犯们,谁也没想到,这时所有道路上,都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扶老携幼的人们,以及汽车、驴车、手推车,就像一河流淌不动的淤泥。特别是桥梁和渡口,几乎被人、车淤死了,到处都是呼儿唤女和哭爹喊娘声。从开封到登封,正常一日的行程,竟然蜗行了三夜四天。

三夜四天里,常常是走着走着,就会听到人们乱喊:“飞机来了!”还没等人犯跳下车,日本人的飞机便从天而降、俯冲下来。那飞机呜呜怪啸着,就像老鹰扑向地上的鸡群,吓得鸡群乱叫乱飞、四散奔跳。飞机掠过的一刹那,一颗颗炸弹在人堆里轰然炸开,掀起的泥土沙石和人血人肉,一浪高过一浪。

第四天晌午,祸事了。斯时,车队和难民已逃至嵩山峡谷,四面八方层峦叠嶂。车队停车,烧水开饭。谁知饭还没分到人犯手中,成群结队的炮弹突然在四周炸响,伴随惊心动魄的爆炸声,不知是谁惊呼:“老日!老日!”只见远处,就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无数蝼蚁,漫山遍野黄色儿的日本兵,“哇哇”乱叫着,向这里扑来。难民们见状,慌不择路、不顾一切地向山里逃去。他们这一跑不当紧,就像成千上万只绵羊,形成了一片奔跑的洪流,人犯们刚刚站起来,便被这洪流挟裹着,身不由己地向山里漂去……

实际上,从陈五才的回忆中看,这完全是一次遭遇。也就是,日军并不是冲着逃难者来的,逃难者也没想到会碰上日军。双方完全是,本来各走各的路,不知怎么一下子走到一起了。但,既是战争双方,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遭遇立刻变成了遭遇战。

陈五才,当然无从知道,这部分日军的建制和番号,以及从哪里来向哪里去。但他在回忆中谈到,对方看上去至少有上千人,并且对他们进行了炮击。如果据此推测,那么对方至少应是一个大队。因为,按着二战时期日本陆军编制,一个大队约有兵员八百到一千五百人,下辖四个步兵中队、一个机枪中队、一个炮兵中队,炮兵中队配有七十毫米步兵炮两门。如此一算,看不到也能想象得到,这场遭遇战,实际上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的确,是杀戮。陈五才在回忆录中,是这样描述的——

……就这样我们弃车而逃。我们在前面跑,炮弹、机枪和日本兵在后面追。我至今都说不清楚,这一路到底死了多少人。大部分都是男女老少的难民。“哒哒哒哒”的机关枪,就像割谷子砍高粱一样,把人成片成片地拦腰扫倒,“日日”乱叫的炮弹,则像脚上的鞋子一样,我们跑到哪儿跟到哪儿,炸得人胳膊腿乱飞,人肉和衣裳碎片挂得满树都是。协助押送的一排国军,一路连打边撤,掩护往山里跑。但人犯是串成串儿的,打死一个连累一串儿。因为这时谁也无暇摆脱绳索、抛弃死尸,只得拖带着尸体,连滚带爬地跑。一方面人犯行动迟缓,一方面日本人蜂拥而上、越追越近,节节抵抗的国军很快伤亡过半……

就在这种形势下,人们来到一处险要山隘,协助押送的少尉排长见地形有利,果断决定,他率士兵就地阻击,让代理典狱长带人犯向山深处逃命。陈五才说,他看到典狱长还想争执,但排长坚决道:“监狱里你说了算,战场上我说了算。”典狱长见对方表情决绝,猛一扭脸,用哭腔喊了一声:“走!”带同他们跌跌撞撞地钻入了山林。而就在他们离开不久,先是听得身后枪炮大作、声震耳鼓,但不久便稀疏、凋零,归于沉寂。很显然,剩下的士兵已全部战死……

忠字一号的押解和人犯,深一脚浅一脚逃到一处山坳里,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与大队失散。也就是说,这时候,已经就剩了副看守长赵得标等五名押解,还有他们十名人犯。此刻他们还不知道,实际上在逃命过程中,整个大队都已跑散,几人、几十人地钻在了深山里。这次集体大转移,实际上至此已经终结。

这是一处背山坳,看起来离大路很远很远,像是绕过了半架山。一群人这时已累得要吐血,看到跑出这么远,以为脱离了危险,霎时横七竖八栽倒在地,拉风箱似的喘息起来。却不料一口气没喘过来,一颗炮弹就在他们身边爆炸开来。这颗炮弹,从爆炸力看,已经不如刚才的步兵炮,而更像是某种小钢炮。但由于近在咫尺,炸起来的沙石树枝抽打在脸上身上,痛得犹如锥刺针扎,因此在他们看来,就像是更大的灾难降临了,吓得他们呼腾全跳了起来。果不其然,就在他们跳起来的一刹那,看守刘栓固惊叫:“老日追上来了!”身后山坡上,一群几十个日本兵,正边攀爬边射击,向他们冲过来。

接下来,遭遇变成了追逐。人犯们在前头拼命跑,日本兵在后头拼命追。这队日本兵,就像这边与大队失散了,似乎也和大队失散了。此刻的他们,像是把这群亡命奔逃的人,认做了某种抵抗武装,犹如膏药似的紧紧贴了上去,前面跑到哪儿他们追到哪儿,说什么也要追上不可。这就形成了,不管人犯怎么跑,都无法摆脱日本兵的追赶和纠缠。逃命是没有目的的,只是顺着山谷一个劲跑,只有一个大致的概念,就是向着山的最深处跑。只有山越深,才有安全感。一串儿人越跑,山石越峥嵘,山势越艰险,山林越稠密,给人的感觉,老日不可能追到这儿。但每当他们这么想着,刚要倒下去喘口气,小钢炮的咆哮声,机关枪的狞笑声,和日本兵的叫喊声,就会再一次追上来。他们只能挣扎着再跑。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山谷尽头。就仿佛,一个人被人追赶着,在一条胡同拼命跑,跑着跑着突然撞上一堵墙,才发现是个死胡同。这堵“墙”,是一面高达数丈、陡峭嵯峨的崖壁,崖壁两侧则是高高在上、无穷无尽的大山。也就是,他们只有攀越崖壁,才能死里逃生。而这时,下面的日本兵越追越近,几乎都能够到他们的脚,机关枪“哒哒哒”仰射着,打得崖壁火星乱冒石子乱迸。赵得标急得挥舞着盒子炮:“拴固长喜,给我顶住!魏神父赶快带人走!”一边喊一边朝下乱打一气。但是走,谈何容易,人犯是捆成一串儿的,走平路还磕磕绊绊,更何况是攀山崖。他们相互牵扯,上去掉下来,上去掉下来。崔神炮嘶喊:“一,二,三!”试图协调人犯一齐发力、一拥而上。但众人强弱不同,当先的当先,落后的落后,本来是要协力齐冲的,没几步成了前面的拖后面的,登山变成了登天。硬拖到半中腰,实在拖不动了,不得不趴在了光秃秃的崖壁上喘。他们这么一趴不当紧,霎时成了机关枪的活靶子,其中一人只一瞬就被打成了马蜂窝,仿佛一脚踩空似的掉了下去,坠得其他人就像一群石头,叽里咕噜从崖上滚下来。一下子,十个人犯就剩了九个。

死人连滚带摔,正好摔在魏神父的面前,吓得他倒退几步,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魏神父扑上前去,抱起那人用力摇晃着:“咋了?咋了?”那人满身的窟窿眼儿,还在“咕嘟咕嘟”冒着血,又黑又脏的血污,蹭了他满身满脸。魏神父,一个教诲师,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他抱着这个血人,眼睛和嘴巴张得老大老大,完全是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也是就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看看众人,说:“不行。这么下去,咱们一个也跑不了。”然后,事情发生了。只见魏神父推开血人,连滚带爬地爬到赵得标身旁,说了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赵得标正打得激烈,他说第一遍没听见,他说第二遍也没回头。为此,第三次,他不得不扯开嗓子,把这句话喊了出来。他喊道:“长官,我请求对人犯解除捆绑!”

陈五才回忆说,当时形势十分危急,用崔神炮的匪话说,就是“风紧”,风紧到了极点。这时候,如果还不解放人犯的手脚,这崖壁之下,就将是他们全体的葬身之地。但是一群那么多人,不仅赵得标和看守们,就连人犯们本人,谁也没想到这一点。仿佛捆绑和被捆绑,是天经地义、不可更改的事。所以,当魏神父突然说出这句话,一群人全愣了。一下子,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就在这里,陈五才讲述了他所知道的,关于魏神父的二三事。他说,其实,这个魏神父在日常,就做过许多出人意料的事。他对人犯的关心和爱护,都可以用“感人”来形容。比如——

土匪崔神炮,关押期间,老娘病故。崔神炮爹死得早,是娘一手拉扯长大。这个老娘,正因为只有孤儿寡母,为了在专欺孤寡的世道里活下去,只得坚韧、坚强起来,把自己变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恶女人。先是谁惹她骂谁,后是谁不顺眼骂谁,到最后索性想骂谁骂谁,她那一带人都叫她骂遍骂绝了。因为结怨过多,加之儿子又是土匪,死后没人问没人管。崔神炮虽是悍匪,但却是个大孝子。闻讯焦急如焚,以头撞墙,甚至企图越狱葬母。魏神父得知这一消息,一方面多方抚慰崔神炮,一方面去往崔神炮老家偃师某村,自购棺木,披麻戴孝,以孝子名义安葬了崔氏老娘。据说,崔神炮得知,痛哭流涕,抱住魏神父说:“兄弟呀,啥都不说了。你能替俺摔这个孝盆子,从今以后你就是俺亲兄弟。”

飞贼小李三,一天半夜突发急症,肚子疼得满地打滚。狱医诊查后,说是“盲肠炎”,也就是现在说的急性阑尾炎,必须立即手术治疗,否则阑尾穿孔就会死人。因为狱中无手术条件,只能送外面的西医院。但是监狱方面坚决不允。这个小李三,本来就是高来高去的主儿,此前又几次落网几次脱逃,狱方关都怕关不住,两副镣都觉得不牢靠,哪敢给他开这口子。魏神父多次请求,都被拒绝。眼看病情越来越危急,这位教诲师毅然找到典狱长,以身家性命为小李三担保,如果就医期间发生逃脱,他情愿为其顶罪坐牢。在他的坚持下,小李三终于被送进教会医院,经抢救保住了性命。据说,手术后,狱警要把脚镣重新砸上,医生说什么不同意,小李三对狱警说:“放心,俺决不跑。魏神父是好人,俺不能让好人坐萝卜。”

还有一次。一个杀人嫌犯,由于坐不实证据,在未决号关押长达三年之久。三年来,该嫌犯昼夜不停痛哭喊冤,喊得全大号都睡不着觉。魏神父见其哭喊真切,专门儿阅读了他的案卷,觉得其中疑点确实不少,为之反复奔走申诉,甚至亲自调查、取证,经过一年多的不懈努力,终于使案情真相大白,为他洗清了不白之冤。此人最后“拿东西”时,跪在监狱门外,“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痛哭流涕地喊:“恩人啊!恩人啊……”

所以,陈五才说,在这个生死关头,当魏神父再一次站出来,为人犯争取权利时,所有的人都愣了。特别是九名人犯,他们满脸血污、破衣烂衫,全都不由地站了起来,目光望向这位教诲师。他们中有两个人,甚至情不自禁哭出了声。他们没有说什么,但是他们全知道,这一次,魏神父为他们争取的,是生命权……

为此,争执发生了。

魏神父在枪炮声中,一连叫了两遍:“长官,我请求对人犯解除捆绑!”

长官赵得标,这一刻只顾还击,先是没听见,后来听见了,但没明白啥意思,头都没有顾上回。直到魏神父几乎是哭喊着,喊出了第三遍,才猛然听出来,他喊的啥意思。赵得标,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瞪着喊话的人:“你疯了?”

于是两个人,一个喊:“长官!”一个喊:“不行!”一个喊:“长官!”一个喊:“不行!”越喊越尖锐,越喊越激烈,越喊越坚决。喊到最后,已经不像是争执,而更像是争吵。喊着喊着,魏神父顾不得体面,“扑通”一下跪了下来。他膝行两步,几乎是哀求道:“长官!”但是赵得标毫不动摇:“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他用枪一抖一抖地指点着人犯:“你也不看看,这都是啥人。这帮人,捆都怕捆不住,你竟然要松绑。你——头叫门挤了还是咋?”

僵持不下时,谁也没想到,竟是日本人帮着解决了问题。就在两人争执的当儿,日本人的小钢炮,接二连三猛轰过来,一颗炮弹就在看守侯长喜面前落地开花,炸得他整个人飞了出去,飞起来的是人,落在地上的已是一摊血肉,前面几乎被炸开了膛,肠子肚子都流淌出来。魏神父喊着:“侯看守!侯看守!”想爬起来扑上去。但爬起来的一瞬间,出人意料地突然一转身,用大枪指住了赵得标的头。人们看到这一霎时,魏神父的面目完全扭曲变了形。他握枪的双手剧烈哆嗦着,令人直揪心会不会走火。赵得标,显然更是没想到,一向斯文的魏神父,会一下子变得如此狰狞:“你、你、你,干什么?”魏神父以泣血一般的声音,说:“这帮人,是犯人。犯人也是人哪。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老日手里么?救人要紧哪长官!”

赵得标,敢打赌,是这辈子头一回,被人用枪指着脑袋。此前因为打红了眼,他的神智一直处于昏乱状态。而此时此刻,面对龇牙咧嘴的枪口,终于猛一激灵,清醒过来,看清楚眼前的形势。这时候就连他,都已经反应过来了,再不想办法,他们今天有一个算一个,最后都得交代在这儿。候长喜此刻的下场,就是他们共同的下场。想到这儿,他咒骂着:“娘那脚!”一把拨开枪口,来到人犯们面前。他用盒子炮一个个指戳着人犯:“都给我听着。出于人道,本长官决定给你们松绑。但丑话说前头。松绑是松绑,你们都得跟着大队走,任何人不得擅自离队,否则将被视同越狱,格杀勿论!”说着喝令看守刘拴固和技工陈五才:“松绑!”

多亏魏神父呀!解放的人犯们,这才冲上崖壁,逃过一劫。陈五才说。

但,逃过这一劫,还有下一劫。一伙儿人并没有摆脱日本人的追赶。这股老日,一开始似乎并没当回事儿,以为很轻易就能将他们消灭掉,但是他们一再地逃脱,终于将傲慢的人惹恼了。本来的可有可无,变成了志在必得。不追上撵上、斩尽杀绝,决不罢休。其时,奔逃与追赶已经进行了一天。连太阳都感到疲惫不堪,打盘儿回家睡觉了。层层无尽的山群,阳面虽还金红金黄、如火如荼,阴面却已青灰青黑、岚缠雾绕。陈五才说:

就在这时,我们逃到一个水潭前。一带白瀑自十数丈高的断崖掉落而下,在崖下形成半亩见方的水潭,然后化做溪流向山下而去。奔逃一天的我们,已经一天水米未进了。本来出发时,伙房蒸了二十筐馍,作为路上的干粮。计划每天两次、停车烧水,每人一个馍、一碗水,算做一顿饭。但晌午停车,饭和水还没分到手,老日就来了。弃车而逃的我们,把二十筐馍也丢在了卡车上。一天没吃没喝,更加上一天翻山越岭,这时我们已经精疲力竭、摇摇欲坠。当我们看到这一潭清澈见底的水,全都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却不料,我们刚到潭边,老日的炮弹也到了。就在我们扑向潭水的一霎时,接二连三的炮弹在水中炸开了,激溅起的水柱鸡飞狗跳、此起彼落。指挥赵得标大喊:“不好,快跑!”但我们谁也没听他的。这时我们眼中,已经什么都没有,只有水。我们只想着:“我要喝水!我要喝水!”其他什么都不顾了。我们,有的一头栽倒在潭边,有的索性直接扑到水中,手捧手撩、牛汲马饮着潭水,完全把生死置之了度外。就是死,也不能做个渴死鬼。赵得标气急败坏,一边用皮靴踢着人犯的屁股,一边粗鲁咒骂着:“娘的脚!娘的脚!”就连魏神父,一向斯文的魏神父,这时也不管那么多了,用脚跺着,用枪托击打着人犯,边打边喊:“快跑!快跑呀!”就像两个羊倌儿,用鞭子愤怒地抽赶着一群羊。完全是在二人的鞭挞下,我们又开始跑……

但跑着跑着,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马孬,也就是那个逃兵,不见了。

首先,没有被打死;其次,也没有掉队。刚在水潭边,人们还看到他。整个奔逃中,都是魏神父、陈五才在前,赵得标、刘拴固在后。如果死了或掉队,至少,赵得标和刘拴固会发现。但是他们什么也没发现。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刚才的混乱奔逃中,他乘乱脱逃了。

“娘那脚!”赵得标破口大骂。气得发昏的他,一转脸看到了魏神父,不由得火冒三丈:“都是你,都是你。俺说啥来着?这种王八蛋,捆都捆不住,你还要解放他。狗日的本来就是逃兵,为逃跑不惜朝自己开枪,把自己胳膊打断一条,你给他松绑不是放他跑么。”

魏神父,咋也没想到,真有人会跑。在他心目中,始终都以为,只要你真诚对别人,别人也会真诚对待你。一时间,他的面孔青一阵儿白一阵儿,几乎可以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他表情愧疚地,一个劲儿道歉说:“都怨我,都怨我。是我没把人管好,才出了这种事儿。等到了潭头镇,我一定向代理典狱长请求处分。”

赵得标不耐烦地:“得了得了,人都跑了,再说这个有球用。”说着突然把脸转向人犯,他脸上本来就一脸血,这时看上去愈加狰狞和恐怖。他红脸龇着白牙说:“王八蛋都给俺听好了。老子一句话不说两遍。恁谁想跑,只管跑。只要恁敢跑,老子就敢在背后打黑枪。看看是恁的脚丫子快,还是老子的子弹快。”边说边挥枪:“都他娘的给俺走。”

却不料,大伙儿都走了,只有魏神父站在那儿没有动。赵得标在前头催促着:“走呵,傻立着弄球咧。”魏神父说出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在了那儿。他说:“不行,俺不能就这么走,俺得把马孬找回来。”

赵得标断然拒绝:“不中。老日就在后头跟着,你没见老日多凶么,这么回去很危险。”

但是魏神父说:“正因为老日在后头,更得把他找回来。他现在比咱更危险。”

赵得标:“危险是他自找的。这时候咱的命保住保不住都难说,这种王八蛋你管他咧。”

魏神父:“他再不对,也是人。别忘了,咱出发时,代理典狱长咋说的。他说,这些人就交给你们了。他要求咱,最后一个都不能少。”

赵得标:“你……”

就在这时,一个人站了出来,说:“魏神父,俺跟你一起去。”谁也没想到,此人竟是土匪崔神炮。崔神炮说:“俺以前就在这一带趟。”趟是土匪黑话,意思就是在这一带打家劫舍。“这一带的沟沟垴垴、犄角旮旯,没俺不熟的。”

赵得标见状,知道再这么相持下去,只能使危险越来越大,一指前面山峰,问崔神炮:“那山包叫个啥?”崔神炮说:“山神岭。”赵得标果断对魏神父:“俺在山神岭等恁。天黑以前,不管找到找不到,必须到老岭山向俺报到。”

实际上,说这话时,天已经将黑不黑了。山的大部分,已笼罩在昏暗里,而阳面的山头,也已变得深红深紫。黑暗,使群山显得更加旷大。如此之大的一个地儿,去哪儿找一个人儿呢?说实话,魏神父心里很抓瞎。但崔神炮,不愧是在深山老林趟出来的,一句话就像一根洋火,一下子就把魏神父的灯给点亮了。他说:“马孬人生地不熟,这种时候不敢乱走。一是怕天黑走迷了路,二是怕遇上豺狼虎豹。他要走,也只能顺着刚才的潭水溪流往下走。小河归大河,大河归大海不是么?孬孙一定觉着,顺着小河就能走出去。”

于是两个人,崔神炮拉线,魏神父紧跟,找到溪流向下寻去。拉线也是匪话,就是带路的意思。当然,他们没有走溪边,而是走的溪边的林子,这样既不会被发现,又能让溪流保持在视线里。就这样,两人在黑乎乎的林子里,跌跌撞撞、边走边找,当阳面山头的亮色越来越少,终于被灰暗完全吞噬时,他们突然听到溪边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是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嘻嘻哈哈的谑笑声,和“太君太君”的求饶声。而那求饶声,他们听出来,正是马孬的声音。拨开乱树一看,只见马孬,不知何时已落到日本人手里。河滩上,只有他和两个日本兵。俩老日就像猫戏老鼠一样,乱叫乱笑着,用大枪刺刀捅马孬的屁股。马孬一边蹦跳躲闪,一边哭腔哀告:“太君饶命,太君饶命……”他的狼狈不堪,令俩老日大为刺激,笑声更加响亮狞戾。他们你一下我一下,只一瞬便把马孬的屁股捅成了花屁股。一时间,整个河滩都是马孬的鬼哭狼嚎声……

“叭——”枪响了。开枪的是马神父。

马神父,只是个教诲师。而教诲师,监狱规定是不配枪的。可以说,这是他第一次拿起枪,也是他第一次实弹射击。因此这一枪,听着怪响,实际上啥也没打着。虽然没打着,却一下子把河滩上三个人都打愣了。两个日本兵直起身,怔怔望着岸上的山林,半天没反应过来咋回事。而就在他们呓怔的当儿,“叭”的一声,枪又响了。这一枪,可能是吸取了头一枪的经验吧,已经完全是一回生二回熟的意思。但见枪响的一刹那,其中一个日本兵“扑通”一下,狗啃屎栽倒在了河滩上。另外一个则被着实吓了一跳,哇哇乱叫着窜进了溪流那边的树林子。

魏神父和崔神炮,来到吓傻的马孬面前。魏神父问:“马孬马孬,你没事吧?”

马孬,半晌,突然一下跪了下去,双手抱住魏神父的腿,就像孩子样的哭开了:

“魏神父!呜——呜呜——呜呜呜——”

山神岭半腰,有个山神庙,由于年久失修,也没有香火,早已破败、荒芜不堪。这天晚上,我们就是在破庙里过的夜。原以为,这里已是深山老林,老日夜间不敢冒险深入,天一黑就会收兵回营,我们这就算摆脱追杀了。却不料,天刚亮,负责警戒的刘拴固突然乱打开了枪,边打边嚷:“又来了,又来了……”

由于庙在半山腰,由下往上只有一条崎岖山路,一条枪就能把路封死,易守难攻,老日没有贸然上攻,而是用小钢炮猛轰。我们,只听得庙下方,“咚”、“咚”、“咚”地响,声音就像打铳一模样,紧接着,一颗颗炮弹就从天而降,在庙里庙外“轰隆隆”地炸开了。一刹那,破庙就像经历了一场山崩地裂,窗棂门框、砖头瓦块被炸得乱飞乱掉,整个庙宇都在爆炸声中震颤摇晃了。

头一拨儿炮轰,就造成了本次转移以来最严重的伤亡。负责警戒的刘拴固本在庙外,炮弹四面开花的一瞬间,似乎把他吓坏了,扭头就往庙里跑,仿佛破庙是个避难所,可以为他遮挡炮火。就在庙前的石阶上,一颗炮弹追上他,在他脚后跟炸开了。巨大的气浪就像一只手,把他推进了庙门里。他进门时,不是囫囵人进来的,而是分成四五块进来的,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后脑勺叫弹片整个炸没了,身上只剩了半拉脑袋。赵得标见状大喊:“趴下!”喊声没落,一颗炮弹在庙顶炸响了,爆炸将半拉房顶掀了起来,炸断的横梁不紧不慢地塌落下来,“哐”一下正砸在他头上,砸得他连吭都没吭,“呼腾”栽倒在神像前。人们“呼啦”围上去,拼命摇晃着他的身子:“长官!长官!”但是哪里还摇得醒……

这一切,说来话长,实际上只是一瞬间……

就这样,只一瞬,陈五才说,监狱的人,只剩了他和魏神父。也就是说,什么长官不长官,这时候已经没有长官,这时候魏神父成了长官。这次转移的任务,从这一刻起,落到了魏神父的头上。

就在这一瞬,魏神父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他拾起赵得标的盒子炮往腰里一插,环顾一眼人犯们,说:“老日炮火猛得狠咧。照这下去,咱都得埋在这破庙里。赵长官没了,从现在起我就是押解指挥。我命令,我在这儿顶着,你们剩下的人,各跑各的,各自逃生吧。”

人犯们,没人想到他会说这话,一时间谁也没反应过来咋回事,全都愣愣地看着他。

沉吟一下,他又说:“听着,我让你们走,是给你们一条生路,并不是刑满释放。你们都是有罪的人。弃恶从善、重新做人,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此一别,如果你们坚持罪恶,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如果愿意重新做人,我在潭头镇等你们,咱们在那儿集合。”

正说着,日本兵在炮火掩护下,开始了仰攻,“乓乓乒乒”的射击声,和“呜里哇啦”的喊杀声,仿佛就要涌进庙堂。魏神父见人们还不动,突然凶恶地喝吼一声:“愣着干啥?还不快跑!”人犯们,只知道教诲师是个慈善的人,日常总是看到他带着微笑,他们还从没见过他如此穷凶极恶,简直就像凶神恶煞一般。一时间,全都震颤了一下,紧接着发一声喊,从塌了一半的后墙越窗越墙、四散而逃。但是他们并没跑远。因为,就在他们逃出庙堂的一刹,一颗炮弹击中前墙,轰然爆炸,将承重墙彻底炸塌。整个庙宇,就像被打折了一条腿,轰然颓然倒了下来,将魏神父砸在了里面。

人犯们一下子全站住了。

“魏神父——”崔神炮大叫一声,向废墟冲去。其他人想也没想,也跟着冲了过去。

他们冒着枪炮,连滚带爬扑上废墟,拼命翻扒着断木残砖。但扒出来的,已经完全不是他们熟悉的魏神父,而是一个面目全非的血人。浑身的骨头,不知砸断了多少根,人们将人拖出来时,他痛彻心扉地号叫着,昏了过去。众人呼喊:“魏神父!魏神父!”这时日本兵已冲到庙前台阶下。崔神炮二话不说,就像背褡裢一样,把人朝肩膀头一背,就住林子里就跑。陈五才,这时仅存的监狱方面的人,虽然只是个印刷工,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挺身担起了断后责任。杀人犯姜白驹和逃兵马孬,算是接受过武器训练的人,也扒出魏神父和刘拴固的大枪,“叮叮咣咣”打起来。三人边打边撤,掩护众人钻进了山林。

就在颠簸奔逃中,魏神父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被崔神炮背负着。深山老林,坑深坡陡、乱石嶙峋,正常行走都艰难,何况背着一个人。就连生长在这儿的悍匪,都累得呼呼歇歇、踉踉跄跄。而且,听那枪声和喊声,老日们还在亦步亦趋、穷追不舍。魏神父用力挣扎着,几次想下来。但沉重的伤势,使他的挣扎那么无力。“放下我,放下我……”他不住地恳求崔神炮。崔神炮用力将他朝肩上耸了耸,更加坚定地向上攀去。就在这时,机关枪“哒哒哒哒”怪叫着,跟屁股追上来,一名人犯惨叫一声,就像一块滚落的石头,翻着跟头滚了下去。众人慌乱中,魏神父拼尽全力一挣,与崔神炮一起摔倒在山坡上。

崔神炮抱住魏神父,想再把他背起来,但是被他挡住了。

魏神父:“等等,俺有话说。”

魏神父看看众人,艰难地说:“你们,叫俺拖累着,咱们谁都跑不掉。俺这样,就是背出去,也难活。你们就把俺,放在这里,各走各地吧。”

崔神炮闻言:“不行!今儿个俺就是死,也要把你救出去。”

众人激动地附和:“对!今儿个就是死,也要死一块儿。”

魏神父缓缓地,拔出腰间的盒子炮:“你们,真想救俺?”

他说:“古人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德,就是做人;立功,就是做事;立言,就是做学问。立德,俺不敢;立言,没本事。俺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立点儿功——做成一件什么事了。”

他说:“做啥呢?作为一个教诲师,最最想做的,当然就是能帮你们重新做人。哪怕能超度你们一两人,也中啊。”

他说:“一个人,如果能在有生之年,做出一番事业来,他的生命,就会超脱,他就会成为一个不会死去的人。”

他说:“所以,你们,若是真想救俺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重新做人,帮我做成这件事。你们要是能这样做,就等于把俺从这儿救出去,让俺获得了永生……”

说完,用尽最后气力,朝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

太突然,太意外了。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一时间所有人都惊愕了。

半晌,崔神炮才反应过来。他嘶哑着嗓子大叫一声:“老日,俺日恁娘——”夺过陈五才的大枪,血红着双眼,返身向日本兵扑去。

众人急叫:“老崔老崔。”一拥上去死死抱住他。

崔神炮挣扎着:“放开俺!放开俺!俺跟狗日的拼了!”

众人见他几乎丧失了神智,更紧地抱住他。小李三揪住他脖领子,使劲摇撼着:“老崔老崔,你醒醒,你醒醒。你这么去,不是送死么。”

崔神炮大叫:“放开俺!”突然哭出了声:“魏神父,俺的大恩人呀。恁知道,俺崔某没了老娘,身在牢狱不能尽孝,是他替俺披麻戴孝,把老人家送走的呀。这二年,时局动乱,国库空虚,连监狱的薪饷都拖欠着,一年多没发了。他给俺娘送终时,还是借钱买的木头,那钱都现在都没还清呀。”说着恶狠狠抹一把泪:“神父待俺恩重如山,有恩不报就是小人,这恩俺说啥也得报。恁——都给俺放开。俺这是,去还神父的人情,与恁没有关系。俺去俺的,恁走恁的,从这早儿咱各走各的道儿。”

没想到,崔神炮的话,就像一石头砸到水坑里,“哐”一下激溅起巨大的波澜。逃兵马孬,手里还拿着看守的大枪,这时候突然一拉枪栓:“崔大哥说的对,有恩不报就是小人。俺的这条命,是神父给的。若不是神父,俺已死在老日的手里。大哥,俺马孬是逃兵,但不是孬种。今儿个俺就和你一起去,还了神父的人情。”马孬话音未落,小李三也站了起来,抄过魏神父手中的盒子炮:“可不是咋。若不是神父,俺李正这会儿早做了鬼,死了还戴着两副镣。今儿个这阵势,左右都是个死。反正都是死,与其叫枪子打背后,不胜叫枪子打胸前。崔大哥,俺也跟你去,今儿个咱死也要死一块儿。”众人闻言,热血激荡,一下子全由阻挡者变成了跟随者,纷纷嚷道:“俺也去!俺也去!”

这时候,一个人突然说话了。说话的,是杀人犯姜白驹。没人注意到,整个过程中,姜白驹始终没说话。崔神炮喊拼喊杀时,他没有参加众人的劝阻。众人群情激动时,他也没有表示跟从。实际上,他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当他终于开口时,人们以为他要说:“俺也去。”谁知他竟冷不防说出这样一句话。他说:“你们觉得这样,就是报恩、报仇么?”

他说:“不。你们这样去,不仅不能报恩报仇,而且真的是白白送死。”

他说:“神父说了,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盼你们重新做人。可是你们,如此简单地死去,人都已经死了,如何重新做人呢?”

他说:“可能有人会问,那你说咋办?要我说,很简单。你们想报恩、想报仇,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面前这些老日全杀光,杀得一个也不剩。”

他说:“不是么?魏神父,直到临终,还不忘嘱咐我等重新做人。何谓重新做人?我等过去都是对社会有害之人,从有害之人变成有用之人,就是重新做人。而何谓有用之人,依我看,为国尽忠、为民尽力、为慈尽孝,都是有用之人。目前国难当头,日本人占我国土杀我同胞,我等能为国杀敌,就是为国尽忠,就是有用之人。而当我们将这些老日斩尽杀绝,成为有用之人的那一刻,也就是解救了魏神父,让他的名字得到了重生。如此,才是最好的报恩和报仇。”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发呆发愣的人们:“可能,你们会说,这么些老日,好几十号哩,又有枪又有炮的,咋个啥法儿?”

他笑笑:“我既然敢这么说,当然有办法——”

陈五才说,人们这才知道,姜白驹入狱前,不但是个军统特工,而且是个非同一般的军统特工,他曾参加过军统临澧特别培训班。

我在网上搜索了这个词——“军统临澧特别培训班”。“百度”结果告诉我,军统临澧特别培训班,简称“临训班”,是军统组织在抗战期间所办的第一个大规模特务培训班。据大特务沈醉在《军统内幕》一书中回忆,它的创办地点在湖南省临澧县,班主任为军统头子戴笠本人。戴笠创办这个班,据他自己说,日占区工作最缺的就是干部,目的就是为敌后工作培训得力干部。它的学员,除了各地军统选送的特务,还有面向社会招募的流亡学生和热血青年。

陈五才在回忆录中说,姜白驹是开封本地人,是军统豫站选送的年轻特工,在这个为期一年的特训班里,系统学习了侦察、通讯、卧底、跟踪、格斗、暗杀、武器、爆破、游击和特战。他就是在这个班学习期间,妻子不甘寂寞、红杏出墙,勾结了享大商行的大少爷。特训班的意图,是将学员培训后,各回本站或派至敌后,组织地下军,也就是游击队,与日伪进行游击战。姜白驹本人,也是满怀抗日愿望,准备以学到的本事杀敌报国。不曾想,回到开封没几天,竟意外发现了妻子的奸情,一怒之下,制造了轰动当时的血案,还未施展抱负,便已锒铛入狱。真个有些,“壮志未酬身先死”,“噫吁兮”呀,“空悲切”呀。

如此说来——就连我都暗自吃惊——这个姜白驹,不仅是个军统特工,而且是个侦察专家、杀人专家和游击专家。

就这样,陈五才说,一个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故事,开始了——

谁也没想到,当众人眼巴巴地等着姜白驹说出他的办法时,这个特工竟然笑了笑,说:“这个办法分几步,得一步步来。第一步——先吃饱。”

这时,人们已由崔神炮拉线,暂时甩开了日本兵。现在,这队被押送的人犯,已经就剩了人犯,监狱方面只剩了陈五才一个人,还是个技工。但正因为如此,人犯的主动性、积极性和创造性,开始发挥了出来。别的不说就说逃跑吧,赵得标他们还在时,都是让往哪儿跑往哪儿跑。而赵得标这些人,对大山两眼一抹黑,只管没头没脑地往前跑,根本就是瞎指挥。跑来跑去、累得半死,却始终跑不出日本兵的如来掌。现在不同了,现在拉线的是崔神炮,十几岁起就在这山里做土匪,对这里的山山岭岭、沟沟坎坎熟悉得,就像老开封熟悉他们世代居住的大街小巷。一行人在他的带领下,东钻钻西拐拐。几钻几拐,在日本兵看来,就消失在了莽莽苍苍、风吹浪卷的山林里。

没错,姜白驹就是这么说的:“先吃饱。”人是铁,饭是钢。不管干什么,都得先吃饱不是么?谁知,他这么一说不当紧,众人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记不起,上次吃东西是啥时间的事了。一种绝望的情绪,霎时笼罩了所有的人。为啥呢?你想呵。在这样的荒山野岭里,到哪儿去找吃的呢?“先吃饱”——这不是拿他们打渣子么。却不料,姜白驹胸中竟有成竹。他问崔神炮:“老崔呀,你当年在这山里趟,少不了叫保安团撵得到处窜,喝不上水吃不上饭吧?”崔神炮说:“那还用说。”他笑笑,又问:“那你——饿急了都吃些啥呢?”“吃啥?”崔神炮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一问,他先是愣了愣,但只一瞬间,便眉开眼笑地乐开了。他说:“你说吃啥?这山里头能吃的东西多了去了。”

“不信,恁瞅。”崔神炮指着一棵不知名灌木,那上面结满了紫色长圆的果实,看上去就像紫色长圆的茄子,“这叫六月瓜,又叫狗腰子,四月开花,六月结果,能生吃,能做汤,还能做蜜饯,俺从小就拿它当瓜果吃。”说着摘下一枚,“咔嚓”啃了一口,大刀阔斧地咀嚼着,满嘴都是啃嚼黄瓜那样的清脆声。

“这叫山葡萄,又叫山菩提,别看它没葡萄大,熟透了比葡萄还要甜,俺娘以前都使它酿酒。这叫海棠梨,又叫狗屎梨,吃起来又甜又酸,不光能生吃、能熟食,煮水喝还能治咳嗽。这就黑霉子,又叫沙沙面,山上、路边到处都是,俺记着俺小时候,俺娘常拿它煮酸梅汤。这叫拐拐枣,又叫金钩子,能熬糖饴、蒸枣糕、酿枣醋,喝大了吃它还能醒酒。还有,这叫野山楂,这叫刺儿梨,这叫五味子,这叫鸡脚爪……”

崔神炮漫山遍野、如数家珍地,向人们夸耀着。一行多是城里人,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野果,他们一边大惊小怪着,一边摘的摘捋的捋,不顾一切地大吃大嚼起来,崔神炮指到哪儿,他们吃到哪儿。这真是,他们吃过的最难忘的美味佳肴了。就在这时,崔神炮惊呼一声:“哎——陈技师!”只见陈五才攥着一棵不知什么草,上面结满了黑紫扁圆的小浆果,一只手捋着正要朝嘴里塞。崔神炮上去夺过来:“这是商陆,是虎药,不敢吃。”“虎药”,后来人们才知道是匪话,是指那些有剧毒、能死人的中草药。而那些不致命,但能令人失明失声、奇痛奇痒、嘴歪眼斜、上吐下泻的,匪话则叫“猴药”。崔神炮把这草叫大家看:“这东西瞅着不起眼,叶、根和果都有毒。特别是果,吃着又甜又酸的,吃了以后舌头马上发麻发硬,不一会儿就会头晕恶心、胸闷气短。不说多,敢吃这么一小把,就能要人的小命。”众人咂舌道:“啊!”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陈五才抹了抹脑门儿的虚汗,连呼:“好险!好险!”

姜白驹好奇地:“这山里头,虎药多么?”崔神炮说:“多。你瞅这个,这叫夹竹桃,浑身都有毒,都能毒死一头牛。还有这个,这叫肘子草,又叫狼克星,老农民都用它毒野狼。”说着,摘下一棵绿叶黄花的草,那草看上去那么的不起眼,但是崔神炮说:“听说过断肠草没?这个就是断肠草。是虎药中的虎药。特别是叶子,毒性最猛最烈。别看这么一小棵,能叫人肚子痛得翻江倒海、死去活来,面红耳赤,神昏智乱,浑身抽筋,口吐白沫,不出一袋烟功夫,就会七窍出血、气绝身亡。神农——知道吧?就是尝百草那个老祖爷。据说就是吃了断肠草死的。啥草都尝遍了,最后栽在这棵草上。老人都说,神农的肚子是透明的,能瞅见吃下去的东西。吃了这个草后,他瞅见自己肚子里都变黑了,肠子断得一截儿一截儿的。所以这草,叫断肠草。”他说这话时,一脸谈虎色变的表情,而听的人则人人目瞪口呆、噤若寒蝉。姜白驹不相信地:“这么厉害!”拈过这棵小草,端详着它的绿叶黄花,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当时,谁也不知道他想的啥。

“那——”陈五才问,“这山里恁多野果野草,咋才能分出,哪能吃哪不能吃呢?”

崔神炮说:“这个简单。头一个是瞅形状,凡是长得奇形怪状的,一般都有毒不能吃。二一个是瞅颜色,越是颜色鲜艳、花哨的,越有毒。三一个是闻气味,味道越香,或是越奇怪的,毒越大。还有,就是瞅汁液。”随手掐断一棵草,让人看它黄得像脓的汁液:“瞅见没?汁液越黏、越稠、越带色儿的,多多少少都有毒。这个是一品红,又叫老来娇,毒性不是很大,但汁液抹到人身上,会叫人皮肉红肿、奇痒难熬。不信试试。”说着抓起陈五才一只手。陈五才那只手,就像被蝎子蜇了似的,倏地缩了回去:“俺可不敢。”引得众人一片笑声。

这么着,只一会儿,漫山野果充实了人们的饥肠。姜白驹,见吃得差不多了,问:“吃饱了么?”众人齐应:“饱了饱了。”这个特工说:“好。那咱就开始第二步。”众人闻言,以为就要痛打老日了,目光一齐望向他。谁知,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说:“都睡觉。”

这一觉,从晌午一直睡到天擦黑。人们醒来时,他们先是饱餐了野果,接着又睡了个昏天黑地,这时全都精神饱满、精神抖擞。直到这时,姜白驹才说出他的真正计划。他趁着暮色,带领众人返身寻找,在白天的山神庙找到了那队老日。他说:“你们看——”此时此刻,烟凝山紫,雾迷草树,点点黑鸦在乱林中起起落落,日本兵们已在废墟中点起篝火,支锅炊饭,看样子打算在此宿营了。

按着姜白驹的估计,这伙日本兵,大概有一个小队。有人问:“你咋知道那是一个小队?”他说:“日本军队编制,一个小队有兵员五十到七十人。白天我数过,这队老日有五十多人。”另外,日军每小队配有两挺轻机枪,和一个掷弹筒,这一点也能证明。又有人问:“你咋知道那是两轻挺机枪?”整整一天他们光听见机枪响,只觉得满世界都是机枪,根本没想到有多少机枪。他说:“这个听就能听出来。两挺机枪,一种是九九式,发出的是‘突突突的声音,就像开水冒泡一样;一种大正十一年式,也就是咱们常说的歪把子,发出的是‘呱呱呱的声音,就像老鸹乱叫一样。”叫他这么一说,人们不由咋舌:“啥叫专家呀?这——就叫专家呀!”

这个专家认为:“面对这样一队职业军人,我等在人数上,只有一个印刷工、九个未决犯,和他们比是一比十;在武器上,只有一支驳壳枪、三支汉阳造,和他们比是一比十几。而我等的目的,是要把这队老日全杀光。”他看看大家:“力量对比如此之悬殊,怎么杀?”大家也看着他:“咋个杀?”他说:“唯一的办法,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三步,只有先搞到武器,把自己武装起来。你们不管咋说,也是杀人放火出身。若论杀人放火,虽说没他们职业吧,可比他们更有智慧和才华。我相信,只要你们能武装起来,别看他们人比咱们多,谁死谁手还真不一定。”众人迷惘地:“搞武器?去哪儿搞?”他说了一句话,这话不仅谁都不敢说,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他说:“找老日要!”

是的,找老日要。姜白驹是这样安排的。这时候,夜已深,一丸小月已升得很高很高,照着黑黢黢的群山剪影。从高处俯瞰山神庙,只见篝火燃烧处,日本兵已横七竖八睡倒一片,武器一堆一堆地架在那里,只有一名哨兵持枪游动着。姜白驹说:“我学过几天暗杀、格斗,负责干掉哨兵。老崔是神枪手,马孬是国军士兵,都有使用武器的经验,陈技师也算一个,你们负责警戒和接应。小李三,你负责摸进敌营,盗取枪支弹药。姜某久仰你飞贼大名,知道你做的都是惊天大案,今儿个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事实证明,鸡鸣狗盗,正是这群人的一技之长。这世上还有谁,比他们更精于此道呢?只不过,这之前没有人组织和领导,没把他们这方面的才能用在正地方,以至于被撵得满山跑。现在不同了。现在专家姜白驹把他们稍微一整合、一利用,这些资源立刻焕发出令人吃惊的能量。但见,崔神炮带领马孬和陈五才,躬身猫行到庙前,择一地势较高处就地一卧,三支汉阳造就将整座庙罩在了射程内。姜白驹,谁也没发现,他是怎么摸到敌后的,反正他正起来时,已经是在哨兵的后面。他站起来得那么突然,只用了一个最简单的动作,左臂勒住哨兵脖子,右手抱住脑袋猛一拧,伴随颈椎折断的“喀叭”一声,哨兵的脑袋便耷拉下来。而小李三,不知何时已隐身树上,他就像山里的猴子一样,是从一棵树上窜到另一棵树上,一路蹿跳窜跃而来的,最后跃向地面的一刹,犹如猴子抢食也似。还没等人们看清发生了什么,他已将一抱长短枪囊入怀中,一个旱地拔葱又上了树,一路树翻浪卷地没影儿了。

这起盗案,天亮统计,共收获三八式步枪五支,南部式手枪一支,九七式手榴弹二十枚。这是姜白驹说的。这个接受过武器训练的人,什么样的凶器都认得、都能使。直到满载而归的人钻进了黑林子,身后才响起一片乱枪声。也就是说,日本兵才刚刚察觉。枪声响得很热闹,但始终没有追上来。说明天太黑,老日根本不敢追。姜白驹认为:“他们这会儿不敢追,天亮后会更疯狂地追上来。”不过,他说:“追上来更好。我正巴不得他们追上来。现在咱们,已经不是赤手空拳的人,而是一支日式装备的武装力量。他敢追少爷我就敢打。”

然后,真正的战斗打响了。

果然,日本兵几乎气疯了,天色刚能看清山模样,便“乒乒乓乓”、又是枪又是炮地扑上来,仿佛一群猛放出来的狼狗。而姜白驹,正像他说的,“巴不得的”,立刻发出了准备战斗的号令。但是他说:“敌众我寡,不能硬打,当以游击战法,一点点消灭之。”而这,也正是他计划的最后一步。

姜白驹,这个学习过游击课程的人,具体的打法是这样。他说:“我等前面跑,边跑边打枪,就在这一片山里转圈子,诱使老日穷追不放。老日虽众,但体力脚力各不相同,久而久之,必然在前的在前、落后的落后,整个队伍被拖得七零八落。而我等,专待他队伍零落,冲在最前头的只剩三五人,形成局部的敌寡我众时,突然杀他个回马枪,将出头椽子一举消灭掉。”一试,果然。一行人,你也不想想是干嘛的,又是土匪、又是飞贼、又是逃兵的,就是靠腿脚吃饭的。他们在前面跑,老日在后面追,没多久就被拖得,歪的歪、倒的倒。一开始还成群结队,不一会儿就已经稀稀拉拉,不一会儿就已经青黄不接。到最后,真的就像姜白驹预期的,冲在最前面的只剩了四个人,敌我在人数上成了十对四。而这四个人,说那不好听的还不够填牙缝儿的。姜白驹一声:“打!”十个人齐刷刷从岩石后站起来,光崔神炮就一枪一个、一枪一个,一个人干掉了仨。剩下一个还想跑,十支长短枪同时开火,几乎把肉人打成了肉筛子,“咕里咕咚”朝山下滚了去。待到日本兵大队赶到时,得胜之人早已窜得没了影儿。“我靠啊!”就连老土匪崔神炮都叹,“想当年老子在这山里,叫保安团撵得屁滚尿流的,那时间俺若有这一招儿,怕球啊。”如此这般,再二再三,只一上午便击毙老日十三人。

日本人也通能咧,吃了几回亏后,马上领悟了对方的战法,并随之变化了自己的战术。尽管越来越恼羞成怒,但已不再意气用事、孤军深入,而是改为大队齐进。看到对方被打精了,姜白驹说:“他变咱也变。”叫众人放慢脚步,等等敌人,然后牵着他大队走。“老日再抱团,总有体能不济、体力不支的。咱就拣那山峻路险处,就这么一直牵着他转。转得时间越久,他们势必越筋疲力尽,最后难免有几个掉队的。咱就专等他掉队时,绕到他屁股后头抽屁股打,捏他最后那几个软柿子。”结果,真灵。日本兵也不个个都是钢铁汉,也老的老小的小,也有城市兵和少爷兵。这部分人,起初还能勉强跟上大队。但跑着跑着,就开始气喘吁吁了,就开始趔趔趄趄了,就开始一拐一瘸了。没多久,有两个就远远落在了队后面。大队都已冲上半山腰,俩人还在山脚上拄着枪仰着脸看。而这时,他们的敌人已经甩开大队转了回来。俩老日咋也想不到,他们四周虎视眈眈着一群杀人放火犯。这次,甚至没等姜白驹再喊打,十条长短枪齐声吼喝。几乎就在枪响的一刹,俩老日一个狗啃屎、一个仰八叉,同时栽倒在地上。如此两三回后,一下午又有九个老日给送回了家。崔神炮直喊乖乖来。他说:“乖乖来!照这么下去,这点活儿根本不够咱做的。”

这时候天黑了。人们原以为,这一天已经不少出活儿,天黑了可以歇歇了。但是姜白驹说:“游击战术,最讲究出其不意,敌住我扰、敌疲我打。越是月黑风高时,越是杀人放火的好时机。”他把偷来的手榴弹,全部分发给众人。告诉他们使用方法,包括如何拔掉保险销,如何将弹体在硬处撞击一下,使击针击发火帽点燃延时信管,然后向目标扔出去。之后,带领众人摸到了日本兵的宿营地。日本兵的宿营地,仍是那座山神庙。大概,在这片漆黑、陌生的山野里,睡到哪儿都觉着很恐怖,山神庙虽已成废墟,不管咋说也曾是建筑,也只有这儿能给他们些许安全感。所以,不管在山里转出这么远,最后还是退回到这儿。众人摸到这里时,已经差不多后半夜,疲惫了一天的日本兵,早已在篝火旁睡得昏死。可能是吸取了昨夜的教训,哨兵变成了两个人。一行人在黑影里,一直摸到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老日的呼噜声。姜白驹小声道:“听我口令。一,二,三!”十个人突然站起来,将十颗手榴弹一齐扔出去。这些人,还从没见过十颗手榴弹一齐爆炸的情景,那一瞬,他们觉得眼前猛一亮,接着传来震天动地的一声响,几乎把群山震得都哆嗦了。直到他们跑出大老远,还能听到老日们的鬼哭狼嚎声和胡乱扫射声。崔神炮兴奋不已:“这一家伙,恐怕挑了不老少。”“挑”是匪话,就是干掉、消灭的意思。姜白驹说:“具体战果,要到明天早上才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日本兵再次出动时,好消息传来了。一小队老日,已经只剩了,小李三数的是二十四个人,陈五才和马孬数的是二十三个人。也就是说,仅仅一天,他们就将敌人挑去了一大半。而这敌人,曾经何等的穷凶极恶、势不可挡呀。一时间,人们几乎难以置信。好半天,崔神炮才叹一句:“我靠!”他拍着姜白驹肩膀说:“他们咋能叫你住大院咧。”“住大院”也是匪话,意思就是蹲监狱。“要俺说,蒋委员长得委你个战区司令,起码也得委个师长旅长的。敢叫你领上一师人,就没老日过的日子了。”

这时,变了。原以为,日本兵昨夜吃了那么大亏,天一亮会更加丧心病狂地反扑。而众人,也已做好了再跑再战一天的准备。却不料,这帮货吃罢早饭后,竟然开始整队下山了。俯视着他们沿山路鱼贯而去,众人面面相觑:“这是咋回事儿?”姜白驹,也是好半天才做出判断。“不会吧?”他说,“难道老日在伤亡过半后,终于清醒过来,认识到咱是块硬骨头,这山对他们又凶险,以他们一小队人马根本啃不下来,就此放弃了,撤退了?”他觉得,以这一小队日本兵的素质——进退有序、号令统一、吃苦耐劳、意志坚忍,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众人拿眼睛望着他,“咋办?”

姜白驹:“他走他的,咱打咱的。游击课说过,敌进我退,敌退我追。他来咱拖着他打,他走咱撵着他打。不管他走到哪儿,拿老崔的匪话讲,今儿个咱跟他磕定了。”

就成了,日本兵在前面走,一行人紧跟在后面。跟随的意思,姜白驹说,是要寻找时机,打击敌人。却,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一小队老日,的确训练有素,不管山势如何艰险艰难,开路的开路,断后的断后,始终保持完好的战斗队形。就这样沿着来路,从山神庙撤到小龙池,也就是人们曾经喝水的瀑布水潭;又从小龙池撤到断头崖,就是他们被松绑的光秃山崖。这些地名,是崔神炮刚刚告诉人们的。一直目送日本兵下了断头崖,顺山沟向山外走,也没找到下手的机会。人们看着姜白驹:“就这么跟着,怕不中呀。”

姜白驹眼珠子转半天。说:“眼下老日,在人数上还多咱一倍,而且两挺机枪都还在,硬碰硬咱还是不沾光。看来要想挑了他,还得想法子把他们分散开。”

于是乎,日本兵们正走着,忽然一侧响起“叭叭”的枪声。有人在林子里朝他们射击。本来他们已不再恋战,但枪声一直不断地骚扰。就像一只蚊子,一直不断在想往脸上叭,“嗡嗡”的烦得人要死,一挥手飞走了,手一撂又来了。三番五次,喋喋不休,最后终于把他们惹恼了。这时候,已经离开险要之地,山势正变得徐缓逶迤,日本兵心里也不怵了。小队长战刀一挥:“死死木!”大概就是前进、突击的意思。士兵们立刻成散兵队形,朝操蛋的枪声猛扑过去。这个打枪的,就是崔神炮。一下子,崔神炮成了整队老日的追逐目标。

正当日本兵穷追崔神炮,就在他们屁股后,又响起另一个枪声。其中一枪,就像一只手在身后猛推一把,一下子把一名老日推了个狗啃屎。最后面,准确地说是六名日本兵,一扭脸正看到这一幕。战友死得如此难看,一下子刺激了他们。不知谁喊了声:“八嘎!”几个人想也没想,返身就朝背后打黑枪的人扑过来。而此人非他,正是小李三。小李三见几个老日扑向了他,扭头就跑,边跑边打。老日们见他时而现身,时而不见,一忽很近,一忽又远,反而就像鱼儿发现了一抖一抖的鱼饵,鱼饵越抖,对鱼儿越有吸引力,不知不觉地就被引得上了钩,追着小李三回到了上山的路。

就这样,小李三将六名日本兵,再次诱到了断头崖。而在崖壁两侧的山林里,姜白驹他们早已埋伏了多时。姜白驹的计划原是这,由崔神炮和小李三,分头骚扰老日的头和尾,争取将整队日本兵分散开,崔神炮吸引一部分在山里跑,小李三则带着另一部分回到断头崖。以小李三的飞贼本事,蹭蹭几下窜上崖壁、摆脱追赶,应该不是难事。待小李三全身而出后,他们在两侧同时开火,将崖下的日本兵一勺子烩了。计划确是个好计划,但有道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想到就要完成时,节外生了枝。就在小李三冲到崖下的一瞬,老日们一阵乱枪追上来,一颗炸子儿正咬在他屁股上,“哐”一下噬去了他半拉屁股蛋。

这一打击,对小李三几乎就是致命的。你想呵,一个飞贼被打瘸了腿,就像燕子折断了翅,他还飞得起来么?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人们看到小李三,试图就像平常一样,施展他的飞贼手段,把立崖当平地,踩着崖面窜上崖顶。但没上几步,“呼腾”掉了下去,没上几步,“呼腾”又掉了下去。日常不在话下的小坎儿,此刻竟成了过不去的鬼门关。众人惊急地,甚至顾不上隐蔽了,从灌木棵子里探出身来,大叫:“李三儿,快呀!”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人们喊声未落,冲在最前面的俩老日,已经扑到小李三跟前,“呜里哇啦”叫喊着,好像说看你往哪儿跑。众人急叫:“小心——”就在这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小李三突然转过身,面对冲到眼前的俩老日,仰天长笑着喊了一句:“爷爷站不更名坐不改姓,小李三李正是也!”这声呼喊,把所有人都喊傻了。在场都是黑道之人,他们一听都明白,小李三这是在报名号了。而一个黑道之人,他们心里都清楚,通常是不以名号示人的,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报名号。一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再一种,是表示自己要杀人了。反正我要死了,反正我要杀了你,知道我是谁又有啥。他们听到小李三报名号的一刹那,这才看清楚,这个一代飞贼的手中,不知何时已攥着一颗冒烟的手榴弹。而就在他们刚看清那是颗手榴弹,“轰”的一声,眼睛被光亮狠狠刺了一下,接着面前腾起一片浓烟,什么都看不见了……

“打——”姜白驹嘶吼了一声。

剩下的日本兵霎时倒在乱枪中。

之后,转折出现了。断头崖一役,除了击毙六名日本兵,最重要的,这些日本兵中包括一名掷弹筒手,并缴获掷弹筒一个,榴弹十余发。

除了姜白驹,谁也不认识掷弹筒。在人们看来,它不过是一根儿臂那么长,一头粗一头细的铁管子,有些像老百姓家的吹火筒。姜白驹一说,大伙儿才知道,这根吹火筒凶得很。“这是日制八九式掷弹筒,前面粗的一截是发射筒,后面细的一截是手柄。使用时,先拉开这个击发杆,然后将榴弹装进去,大致对准目标后,一拉击发杆皮带,就能将榴弹射出去。它的最大优点,就是重量轻,还没有一支大枪重,可由步兵单兵携带并操作,能跟随一线步兵作战。你们别看它不起眼,射程可达五百米,杀伤半径在五到八米,如果榴弹正落在人群中,一颗就能干掉几十人,威力差不多相当于迫击炮。这一路追着咱打的,你们说小钢炮小钢炮的,其实就是这东西。”

“不——会吧!”众人大眼瞪小眼地瞪着它。

掷弹筒的得与失,可以说就是转折点。失去它的日本兵,先是愣了愣,接着一下子乱了套。可以说,直到这一刻,老日们才反应过来,他们的敌人不是闹着玩,而是有计划有目的的,就像小刀子割肉一样,对他们进行无情的杀戮。而现在,最后的、致命的一刀已近在眼前。这种迫在眉睫的被屠戮感,令他们一下子崩溃了。撤退变成了奔逃。可不就是奔逃么。现在他们,已经完全不顾什么体面不体面、队形不队形,突然发一声喊,就好像谁喊了一声:“鬼来了!”吓得一群孩子“哇哇”乱叫着,争先恐后朝山下逃去,小队长吼都吼不住。而,拥有了掷弹筒的人,则精神不由地猛一振,就如同烧了一个大烟泡,就如同打了一针强心剂,现在反而是他们,曾经被撵得满山乱窜的人,开始了追赶和追杀。

是的,现在正好颠倒。现在反而是老日在前面逃,众人在后面追。整个追击过程中,掷弹筒展现出巨大无比的威力。头一击,没打着老日,打在老日身旁的灌木里,打得残枝断叶四下乱飞。二一击,仍没打着老日,打在老日身后的河滩上,炸得河水一蹿多高。姜白驹说:“掷弹筒没有精确瞄准器,只能进行概略的瞄准,也就是只能约摸着打,打中打不中,全看射手的感觉和经验了。老手可能百发百中,新手也可能一发不中。日军掷弹筒手,我听说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手,命中率高达百分之八九十。我在特训班,虽说学过它的操作方法,但实战还是第一次,能打成这就不错了。”命中率是低了点儿,威慑力却是百分之百。它紧紧追随在日本兵屁股后,“轰隆轰隆”地,炸起一片片泥土、砂石和水浪,制造出山崩地裂的恐怖感。这时再从山坡上俯瞰日本兵,他们完全被它打懵、打惊了,就像一群被疯狗撵咬的鸡,“咯咯嗒嗒”、乱飞乱跳着,没命地向前狂逃,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硬跟头,爬起来窜得更惊更快了。就这样,老日在前头跑,榴弹在后面追,一团团炸起的硝烟,就像送他们上西天的礼炮。命中率是差了点儿,但架不住榴弹多,十几发呢你想想,就算是瞎猫撞死耗子,总得有几发撞上的。待这些榴弹全部打完时,人们数了数。“我靠啊——”大伙儿齐声慨叹。现在这队日本兵,只剩下最后十一个了……

最简单的减法,令众人信心大振。现在他们决定,要赶在老日出山前,把他们一个个全挑完。不叫他们一个人,活着走出这山谷。

姜白驹熟悉跟踪。他以山林乱石为掩护,一个人紧跟着日本兵,路上留下约定的暗号。众人则在暗号指引下,一路远远跟随着。待姜白驹寻找到战机,一声呼哨、一拥而上,进行最后的决战。

所谓战机,当然是最有把握取得全胜的时机。为此姜白驹很有耐心。他就像一头狼,远远尾随着猎物,他知道这尾随可能要很久。剩下的日本兵,这时已经可以用筚路蓝缕来形容。他们的脸上烟熏火燎,身上破衣烂衫,有的头上缠着绷带,有的胳膊吊在胸前,还有的拄着三八大枪,走得一跳一跳、一瘸一瘸的。但是求生的愿望,一直在激励着他们,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再向前走。就这样,日本兵和姜白驹,顺着山谷走呵走。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山里小镇上。小镇名叫官道口。也就是,山路来到这里,连接上了平坦的官道。这名字,令姜白驹着实愣了愣。因为这名字意味着,从这儿一上官道,就等于是出山了。而,这群日本兵一出山,姜白驹这时已经意识到,就等于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再想挑他们就是不可能的了。姜白驹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

“不行!”姜白驹对自己说,“今儿个必须在这里,把这事儿了结了。”

他这么说时,不由朝身后望了望。身后只有霞染晖映、寂静寂寥的群山。很显然,他想要的人还没有跟上来。而,要等他们跟上来,时间已经不允许了。这就是说,若想把事情了结掉,现在他只能单挑了。

官道口,早先想必也不小,也是有几家买卖的。这从它拥挤的老屋和破烂的招幌,就可以看出。只是由于天灾人祸,而今的它早已颓败了,镇街几无人影,老屋几无炊烟,买卖也只剩了镇口一家小客店,叫“王小二店”。门面很破很破了,还能依稀认出门联儿:“虽是野店深山里,却有高车驷马来。”正因为硕果仅存,饥不择食的日本兵,立刻就像红头蝇子见了血,一窝蜂拥了进去。进得店中,又拍桌子又跺脚,用日本话大喊:“拿饭来!”

因为是小店,客房伙房、里里外外,只有店主人王小二。一个荒山野岭开店的,这辈子见过啥呀?突然进来一群舞枪弄棒的,浑身是血、破衣烂衫不说,而且用一种闻所未闻的语言乱叫乱喊,你——想想他会是啥表现。实际上,除了吓得半死,啥球表现都没了。只见,日本人跟那儿喊半天,王小二光会一个劲儿哆嗦,眼睛里噙的都是泪儿,本来一句听不懂,现在更是一个字都不懂了。结果,日本兵见他没反应,认为这就是反日排日,恼了。小队长“嚯”一声,将东洋刀抽出大半截儿:“你的,良民的不是,死了死了的!”一群日本兵也一端大枪,将青森森的刺刀对准了他。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从后厨出来一个伙计打扮的人。此人一步走到老日面前,将王小二挡在自己身后,点头哈腰、满脸赔笑说:“太君太君,息怒息怒。他的,小伙计的干活,日本话的不懂。您有什么吩咐,我的给您安排。”而,这个人非他,正是紧跟其后一直跟到这里的姜白驹。

不错,这是姜白驹。此时此刻,姜白驹以一个伙计的身份,站在了老日小队长的面前。这还是姜白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敌人的长相。他没想到,一直给他以穷凶极恶感的这个敌人,竟然长得很朴实很敦厚,满脸疙瘩,短粗精壮,双手甚至结着老茧,看上去不像军人,而更像个工匠,譬如石匠、铁匠之类的。现在,这个工匠模样的人,正在喝使他:“你的,饭食的拿来。太君——我们,米西米西的。”一边说,一边用双手夸张地做着端碗吃饭的动作。姜白驹,模仿几下对方的动作,忽做恍然大悟状,欢笑道:“半天太君是要吃饭哪。好说好说,请坐请坐。只是俺山野小店,没有那大鱼大肉,只有山野菜糊涂面,太君若不嫌弃,俺这就给恁做去。”说着冲王小二一使眼色:“还不快给太君们沏茶倒水。”

不一会儿,两大桶滚着热气的糊涂面拎了上来。这个糊涂面,是豫西乡间的吃法。那时间,粮不够,光吃面条吃不起,人们便想出一个糊弄自己的吃法,下面条时先在锅里下些玉米面,再加上各种山野菜,煮到八成熟,最后才下少许的面条。说是面条,也不是白面,而是杂面的。端上来的说是面条,实际上是稀里糊涂一大锅,看着虽说不好看,吃着还真就别有风味。故美其名“糊涂面”。

日本兵,这时早已饿红了眼,看到两大桶热腾腾、香喷喷的糊涂面,争先恐后扑了上去。却不料就在这时,小队长猛地喊了声:“球捣妈太!”意思可能是等等。他一手提刀,走到姜白驹面前。看看面,看看姜白驹。再看看面,又看看姜白驹。突然冷笑一声,出人意料地说:“你的,先吃。”

连姜白驹,都震了震。他没想到,老日们都已饿成这样,却仍如此的小心。怔了一怔,突然,就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仰天发出一声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直视那个小队长:“俺说你这位太君呀,真是不识好赖人。俺好心好意做给恁吃,没想到你还信不过俺。好,俺吃,俺吃,俺这就吃给你看。”说着搅起一马勺糊涂面。白面黄糊中,飘着一层碧绿无名的山野菜。一举手、一仰脖,“稀里呼噜”喝了个净。一边响亮地吧唧着嘴,一边赞道:“香!真香!”

小队长见他吃得如此之香,这才放心。这个貌似工匠之人,没想到还是个爱兵之人。尽管他本人也饿得狼掏,却并没有先吃第一碗,而是朝士兵一摆手:“米西米西。”日本兵听到这句话,就像一群打开笼子的饿狗,一拥扑向了面条桶。谁也没看见,他们是怎么将面盛到碗里的。待人们听到一片“稀里呼噜”声,他们都已经吃了大半碗。

姜白驹看老日吃得欢,笑对小队长:“太君们一路辛苦,俺山野小店、地僻人稀,也无有啥可犒劳你们的。不如,俺给恁唱上一曲,俺这搭的邦子戏吧,权当以戏代酒,敬太君们一杯。”说着一解围裙,就在当场唱了起来。他唱的,竟然是旦角,也就是女儿唱的角,眼神儿惟妙惟肖的,嗓音儿细声细气的,一只手翘着兰花指儿,一只手就像舞水袖儿,舞着那条油渍麻花的围裙,看上去真的如同贵妃劝酒也似。他唱道:

为人生在尘世间,

多做善事少行奸。

行善之人路长远,

行奸之人路不宽……

尾音儿未落,日本兵爆出震天价一声采:“哟西!”就在这喧哗声中,人们看到他两眼骤然一睁,双手捂住腹部,“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那血就如红绸缎也似一窜多远。

小队长见状,脸色刷地变了。他大叫一声:“八嘎!”从长凳上跳起来。但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就在这一刹,吃了糊涂面的日本兵,全都右手捂腹,眶眦欲裂,“哇哇”暴吐,七窍出血。一瞬间,横七竖八栽倒一片。

姜白驹,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他仰天长赞:“好厉害的断肠草!”

然后,身子一歪,秃噜在了地上。

“八嘎——”小队长几乎气疯了。这时,他的一小队人马,已经就剩了三个人。一个他本人,一个是哨兵,还有一个因为上茅房,出来时两桶面已被抢光没吃上。这个疯狂之人,“哗啷”抽出东洋刀,一口一个“八格牙鲁”,就像砍肉一样,没头没脑砍开了姜白驹,一眨眼就把人砍成了块儿。但是有啥用处呢。姜白驹九泉有灵,这时候一定在笑……

崔神炮一行赶到时,一切都已结束了。

迎住他们的,是逃出来的王小二。可怜的王小二,这时候已经彻底吓傻了。他指着自己的小店,就像羊羔疯那样哆嗦着:“那,那,那……”半天都没那出第二个字。

得知了一切的众人,一下子将客店团团围住。崔神炮喊一声:“给老子打!往死里打!”八条大枪齐声喝吼,打得土坯墙乱冒黄烟,眨眼就变成了蜂窝状。老日虽说只剩了仨,但机枪还在,生死关头也焕发了日本人的战斗精神,一刻不停地“哒哒”狂扫着,做着最后的困兽斗。崔神炮见相持半晌胶着不下,大叫:“手榴弹——扔!”八颗手榴弹在空中翻滚着,犹如黑鸦一般落向了房顶屋前。之后,人们听到了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明显地感到小客店摇晃了一下,很慢很慢、呼呼啦啦地倒了下来,成了一堆断坯残瓦。

众人呼地站起来,刚想雀跃欢呼,但又一下子僵那儿了。

他们看到,就在房倒屋塌的一瞬间,就像水落石出一样,从硝烟尘土中摇摇晃晃地站起一个人。定睛一瞅,竟是老日小队长。

小队长,显然也明白,今儿个不可能活着回去了,索性将生死丢在了脑后。他踉踉跄跄地,从废墟中抓起一条上了刺刀的大枪,红眼盯视着他的敌人,以决死那样的嗓音,“哇里哇啦”喊了一通日本话。众人这边,陈五才似是懂几句日语样的,说:“那狗日的在叫板哪。他那意思是,一群打一个算什么好汉,有种的一个一个上,像武士那样决斗一场。”

众人大骂:“他奶奶的!”就要扑上去厮杀。

崔神炮高喝:“都给俺站住!”

这个悍匪,蔑视地看一眼最后的敌人:“对青子?”转身夺过陈五才的大枪。

“青子”是匪话,实际上就是刀子。他的意思:“狗日的,想拼刺刀?”

“呀——”两个嗓子同时发出一声怪吼。

小队长一个突刺,崔神炮一个格挡,两枪“咔嚓”碰在一起。

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最后的拼杀。真是一场好拼哪!两个壮汉一照面,就各抢有利地形,抢上避下,抢左避右,有墙靠墙,有树靠树,有太阳抢背光,尽管让阳光刺敌眼。小队长,完全是按照《步兵操典》的刺杀技术,冲刺、挑刺、击打刺、打压刺,骗左刺右、骗上刺下,刀刀直刺对手要害。崔神炮,则是以武术中的枪术技法,扎、磕、挑、拨、缠、抖、架、挡,三尖四平、前管后锁,枪枪不离敌人命门。两个套路大相径庭的人,你突前、我跃后,你劈刺、我打撞。左冲右扑,上压下架,辗转腾挪,狼奔豕突。时而死缠烂打,时而死守严防,时而纠结一起,时而跃然分开。真个杀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一时间,充耳尽是枪支磕碰声,喊打喊杀声,呼呼喘息声和粗鲁咒骂声。旁观众人,全都看得瞠目结舌。他们从没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厮杀。说话只是一瞬,实际上就在不知不觉间,已殊死搏杀上百合。

两个拼命之人,本来都想一击置人死地,都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强硬、如此难缠。由于久攻不下,而且越来越没有制胜把握,杀着杀着,不约而同,就像俗话常说的,“恶向胆边生”。一开始,技术上还引经据典,战术上还攻防兼备,心理上还瞻前顾后,心态上还不坎不坷。但越杀越别扭,越焦虑,越急躁,越恼怒。终于火冒三丈、七窍生烟。只见,双方都是,先是乱了步伐和章法,越来越捉襟见肘、狼狈不堪;接着也不讲什么技术不技术,只管胡搅蛮缠、胡刺乱捅开了;到最后索性突刺、突刺、再突刺,一心只要将对方置于死地,而放弃了对自己要害的防守,完全是一种豁出去命不要了的架势。总之,两个刺杀高手的决斗,变成了两条狂犬疯狗的撕咬。众人都被这无比惨烈的杀戮震惊了,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呼吸。就在这时,决定生死的一刺发生了——

小队长“呀”的一声暴叫,不惜露出全身要害,飞蛾扑火一般向对手胸膛刺过去。按着技术要求,崔神炮这时应先打压一下敌枪,遏制住对方攻势,顺势再刺对方暴露部位。但是崔神炮,这时早已丧失神智,心中没有任何枪法了。他看到对方门户大开,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杀人机会,这样的机会一旦失去,决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电光石火之间,他毅然选择了玉石俱焚的做法,不遮不拦、不磕不打,敞开胸膛放对方直刺过来,同时更加暴烈地大叫一声,拼尽全力将手中枪刺向了对方的胸膛。

“噗!”两个人同时僵住了。

人们看到,两支刺刀同时进入了对方的心窝。

小队长,先是慢慢跪了下去,接着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崔神炮岿然不动。半晌,咧嘴一笑,说——

“敢跟老子对青子!”

“咣当”一下,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倒下的地方,把地都砸出一个大坑……

我是在整理祖父的遗物时,发现的这篇《回忆录》。其时,祖父已经去世多年。他生前,一直居住在我们开封老城区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去世后,老屋一直无人居住,东西也没人动。后来,随着城市发展,老城区和这个四合院都面临拆迁,父亲交代我,去把祖父的物什收拾一下。我就是在收拾东西的过程中,得到了这篇《回忆录》。与《回忆录》在一起的,还有一封开封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的约稿信。祖父生前,曾任三届开封市政协委员。这篇《回忆录》,很可能是他应文史委之约,为《开封文史资料》撰写的文章。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完成之后没有交出去,而一直埋没在书架的一个角落里。

祖父早年,曾在开封山河书馆做学徒。成来因为技术出众,成为这个书馆的排字师傅。山河书馆,在当年的开封文化界颇有名气。它以出版青年和进步读物著称。据说,在那个专制时代,甚至出版过马克思、列宁的书。当然,它这么做,不是为了在中国传播马列主义,而完全是唯利是图。因为这些东西,在当时的进步人群中,特别是开封的知识界、文化界,十分畅销。就像这些年的,什么《中国文化的冷风景》之类的。也正由于这个原因,后来,在类似于现在的扫黄打非中,该书馆被国民党反动派查封,许多书馆人员也遭逮捕。当然,老板和股东们,见势不妙全跑了,一个也没逮着,被捕的全是不明真相的一般员工,比如我祖父这样的。

祖父被捕后,领了五年刑,服刑于当时的河南省第一监狱。正好那一时期,监狱实行劳动作业制度,开办了包括印刷在内的各种工场,让人犯从做劳动作业。我祖父,因为在外头就是干这个的,很快便成了印刷工场的小领工。这个印刷工场,一开始只能承印司法系统的文件账表,我祖父利用技术和经验,为它的生存和发展做了不小贡献,使之到最后,已能在社会上承接各种业务。为此,我祖父多次被减刑。后来,祖父刑满释放,但这时,他已经习惯了监狱生活,对重新返回社会,有一种茫然和忐忑感。便放弃出狱,自愿留场,也就是在监狱参加了工作,做了印刷工场的技师。

说到这儿,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祖父非他,就是技师陈五才。

陈五才,我祖父,在《回忆录》的结尾这样写道——

最后七个人,在马孬带领下,出现在嵩县潭头镇的那一刻,招致了许多讶异的目光。只见他们满脸血污,遍体鳞伤,破衣烂衫,但是却斜插倒扛着短枪长枪,就像一群刚刚突围的溃兵。其触目惊心,没法儿令人们不讶异。

他们一路打听着。这才知道,省府原说转移此地,但实际上并没有来,由于中途已成敌占区,实际上去了南阳地区的镇平县。同样,他们以为已在这里的第一监狱,不知怎么的也不在。“监狱?啥监狱?”当地人压根儿不知道这回事儿。

不过,还是有许多单位到了这里。特别是开封的大小学校。镇街上,到处都是学生穿戴的青年男女,以及他们新贴的抗日标语和宣传画。这使得深山小镇,充满了从没有过的欢声笑语。对于这些来自省城的人,小镇格外高看一眼。在镇子唯一的澡堂门口,甚至贴着镇公所告示:“兹有省会各界人士迁来我镇,洗澡应给以便利,现规定单日为本镇居民洗澡时间,双日为省会人士洗澡时间,不得混杂,违者应受处分。”

一行人找来找去,最后在镇公所旁,看到一块破旧的牌子,上面写着“嵩县第三区潭头镇警察所”。马孬说:“就这儿吧。”

众人进去时,里面只有三名警察。大概这就是区区小所的全部警力了。其中一个年纪较大、坐在桌后的,警服上戴着委任十二级的一杠两星肩章,很可能就是警长的人,一抬头看到他们,吃惊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们……找谁……”

马孬,这个昔日的逃兵,先把肩上的三八枪,又把腰间的盒子炮,朝桌上一搁,说:“我们是省一监忠字一号的转移人犯。”

那个警长模样的人,闻言不禁目瞪口呆。他早就接到通知,省一监正向这里转移大批人犯,让他们做好安置准备。但等来等去,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看到转移人犯的样子。也就是说,全部转移人犯,到最后只来了这七个人。

不,技师陈五才不算。只来了这六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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