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扬

不管怎么说,《甜牙》还是一部极具“后麦克尤恩时代”特色的长篇小说。或者换句话来说,麦克尤恩写出《甜牙》,绝对还是件意料之中的事情。

要谈及麦克尤恩的某部作品,不妨先来追溯一下这位英国“国民作家”的创作路程:靠短篇小说起家,没多久“洗手”开始写小长篇,过了一段时间,可能又觉得无趣,就一本厚过一本地写起了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而这本最新的《甜牙》,无疑就是其中字数最多、书脊最宽的一本。事实上,还不仅仅是麦克尤恩自己很享受这种越写越长的乐趣,在《甜牙》里,他让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汤姆,也从短篇写到小长篇再到纯粹的长篇——这种极具麦氏特色的过渡和嬗变,太容易让人想到是他对人物经历的个性化嫁接了。不仅如此,小说还颇费了一番笔墨,对男主人公创作的几则短篇进行了细致的转述,熟悉麦克尤恩的读者,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些故事情节简直就是对麦克尤恩自己创作的《即仙即死》、《两个碎片》等短篇小说的复述——他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回归了自己。

当然,还有更有意思的。比如,麦克尤恩虽然出生在军人家庭,又是家中唯一一个在军营中长大的孩子,但从其长相来看,偏偏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阴柔气质,更不用说是他的叙事风格了。可就是这么一个无论“看上去”还是“读起来”都显得不是那么“硬派”的作家,在他多年的小说创作过程中,却几乎从未以女性作为第一主角过。唯一一次“破例”是在《赎罪》里,麦克尤恩史无前例地用起了女性第一人称和作为画外音的第三人称来进行交叉叙述,借此从多个角度铺陈故事。

而在这本《甜牙》里,麦克尤恩“破天荒”地让女主人公塞丽娜当起了故事讲述者,在时隔四十年之后,细致地回忆起了自己两年不到的特工生涯。可就是这次表面上的“破例”,却着实狡黠地“玩弄”了一番循规蹈矩的读者们——小说进行到最后一章时,汤姆留给女友塞丽娜的一封信,突然反转了“剧情”,在信中,不辞而别的汤姆希望能征得女友的同意,将他暗中调查后者的素材写成小说,并附上这封“没有留副本”的信,作为他创作的长篇小说“《甜牙》的尾章”。

于是,如果暂且撇开麦克尤恩这个《甜牙》真正的作者不谈,那么,这本确实以一封信作为尾章、以塞丽娜视角记叙其经历的小说,事实上就是汤姆在征得女友同意后,“借用”其女性视角而展开的叙述——这么说来,所谓的“破天荒”,其实还是一次充斥着荷尔蒙味道的“代言”。一方面,麦克尤恩大费了一番周折,通过这封信制造了戏剧性的叙述效果,让小说的头尾如同贪吃蛇一般咬合在了一起;另一方面,这种从“女性”反转到“男性”的叙述,又关乎着一个话语权的问题——表面上来看,女性似乎已经具备了表达herstory(“她”的故事)的权利,然而深究起来,发声的话筒还是握紧在男性的手里,故事当然还是history(“他”的故事,作为单词,是“历史”的意思)。如果这今后,塞丽娜对她自己的经历闭口不谈,而历史又非要定性她在军情五处的特工生涯的话,那么汤姆写的这本《甜牙》,很可能就是其“真实”境况的唯一参考,至于这个“真实”究竟掺杂了多少男性的主观,又能给人几分的信服度,麦克尤恩也是悬而未言。

回到麦克尤恩的创作序列,虽然从“恐怖伊恩”到“温情伊恩”,四十多年小说生涯的磨砺,已经让麦克尤恩的写作风格愈趋平和,也愈来愈融入英国文学的主流。但在这些“渐变”之中,麦克尤恩也保有着一些原始的气息,其中之一就是,他虽然不常以女性为主角、为叙述主体,但始终聚焦女性,以及她们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处的环境。从《水泥花园》开始,到《时间中的孩子》,再到《赎罪》等等,麦克尤恩对“她的故事”都有着不同程度、不同角度的关注,而这次,透过《甜牙》,先前那些零碎的呈现,则更是得到了集中和多维的汇展。

文学理论家别林斯基曾经说过:“偶然性在悲剧中没有一席之地”。事实上也确是如此,麦克尤恩精密的布局,从来都没有让塞丽娜的悲剧处境沦落到巧合的地步。在《甜牙》中,大大小小的人物有十来个之多,但除了塞丽娜和她曾经的同事雪莉之外,其余的人物,从历任男友杰瑞米、坎宁、马克斯、汤姆,到军情五处的各位长官纳丁、塔普、芒特,他们都是男性,并且都利用着男性所代言的“真相”和“规则”,有计划地交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电网,控制和改变着那个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塞丽娜。

“甜牙”行动,取的是一个颇具女性化、还多少有点挑逗意味的名字,个中原因,当然是因为女性特工就是这项行动的具体实施者,她们必须依靠女性的某些特质,去完成任务;当然也可以认为,这场说起来是对抗军情六处的行动,其由头归根结底还是一次对五处内部女性的“清洗”——她们看似基本上都完成了任务,可最终又都不可避免地被一一辞退。引用“大佬”塔普在会议中的一句话来说就是:“让女人加入行动,我们是顶着很多压力和争论的。结果也多少验证了我们的预测”——与其说这是塔普的事后总结,倒不如说这其实就是他作为男人的心理预设。

就塞丽娜而言,刚刚进入军情五处,就立马被与同批进入的男性特工差别对待,她们不但要从最低级的文职助理开始干起,就算是开会听报告,都必须“自觉坐在最后一排”,而最后更是“满满几排女人”。不仅仅是这些搬得上台面的“规矩”,在暗地里,她还要被迫接受搜家、跟踪以及同事的卧底,几乎到了毫无私人空间、毫无个人尊严的地步。然而,即便是这般失去自由,她们还是会如同案板上的肉,被人随意处置,同伴雪莉就是这样被不知所以地开除了,与她相比,塞丽娜停留的时间虽然略长了一些,但最终也还是殊途同归——这或许又能用来反证,为什么军情五处里面的长官,清一色的全是男性。在小说的起始处,麦克尤恩写道:“我叫塞丽娜·弗鲁姆(跟‘羽毛那个词儿押韵)”,这里故意强调“羽毛”和“弗鲁姆”的押韵,似乎就已经是在暗示塞丽娜轻如鸿毛一般的命运了。

熟知麦克尤恩“路数”的人都会知道,麦克尤恩的“她故事”绝不会仅仅止步于简简单单的“呈现”。在描述女性遭遇外部压迫的同时,麦克尤恩还以其思索,解释了悲剧命运的必然性。在塞丽娜的身上,体现得最鲜明的两张性格标签,就是“依附”和“妥协”。塞丽娜对其历任男友都极其依赖,只要不是迫于实在无法改变的窘境(比如杰瑞米的同性恋、坎宁的不辞而别和死去、马克斯自曝有了未婚妻),她都不会主动离开,即便是明知道自己被利用、被愚弄后,仍然有点不依不饶,于是,就算汤姆在最后的那封信中,将一切故设的“游戏”和盘托出,塞丽娜仍然选择了原谅——麦克尤恩暗示读者,她又一次回到了男友身边,并协助其完成了这本讲述自己的《甜牙》。可以想见,这些标签也同样会贴在塞丽娜的工作上,面对歧视、猜忌、威胁,塞丽娜最大的反应就是妥协和屈从,只要没被辞退,她都会一直在军情五处的乌烟瘴气中隐忍下去。

在三十多年前的小说《一头宠猿的遐思》中,麦克尤恩倒还真是反其道而行,写过雄性对雌性的依附,可雄性的身份是只猿猴,而雌性则是人类——这个非对等的关系,本来就说明了一种不可能性。这么看来,麦克尤恩早就开始思考两性之间的关系了,但《甜牙》的出现,无疑代表了新的成果,同时,也是将“他”还是“她”的问题,更加深入也更加向前地推进了一步。

《甜牙》,[英]伊恩·麦克尤恩/著,黄昱宁/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