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普通的家常菜,往往具有超乎寻常的力量。无论你漂洋过海,还是身处异地,炊烟起处,便是故乡。 ——蓝角

【一坛猪油】

经过一冬天的安睡,一坛猪油在春天的鸟鸣中醒来。置放它的香案寂寞而空荡,只是在我的眼里闪射着道道挡不住的光芒。这些油都经自家铁锅熬制,不带任何肥膘。刚出锅的油水,香气四溢,光影金亮,成色十足,舀入坛子后,只需一晚上冷却,就现出温润雅致的纯白色。用猪油青炒刚长成的红花草,是少为人知的一道世间佳肴。当然,在很少见着油荤的乡下,每家的猪油坛总在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一锅司空见惯的高帮青菜,因为它的置入变得妙不可言;围着灶台耍赖的男娃子,在看到碗里的粘稠物后开始乖巧懂事。猪油被厌弃那是后来的事。直到今日,每当在菜市场遇见买土猪油的人,我会敬意顿生——他们是真正懂得滋味的人,而这些滋味,已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烤旺蛋】

火塘另外的用途,用来烤旺蛋。并不是所有的母鸡都是称职的,特别是第一次孵蛋的鸡妈妈,完全照应不好翅下的蛋仔们。受热不均甚至露在身外,自是常事。大约过了两星期,母亲趁辛苦的母鸡下窝进食的功夫,把热乎乎的蛋仔迅速放进满满一盆温水之中,点根烟光景,蛋仔们会争先恐后摇头晃脑起来。用毛巾仔细擦净好蛋上的水迹,放进鸡窝里继续孵,沉下去的蛋,则被立在一旁的娃子立马扔进不远处歇了火的塘里。不消两分钟,冒着热气、异香逼人的蛋仔会从稻灰里滾出,拨除外面的污物,一辈子谁都无法忘怀的品尝,开始粉墨登场。

【仔公鸡】

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一只未开叫的仔公鸡,可径直开启一个乡村少年喷薄欲出、不可阻挡的青春。小鸡宰杀好,先置竹篮晾干,再放入洗净的粗瓷罐,从河里担回的清水用木勺舀入,慢慢端上煤球炉,开始数小时的小火清炖。这是个寻常正午,母亲神秘地把一头雾水的男娃带进里屋,慢慢揭开罐盖:一个人吃吧,记着把汤也喝掉。男娃诧异不已,只是浓烈的鸡味让他没功夫更多去探究,直到囫囵吞枣把肉吃完,把汤喝尽,才疑惑一整罐鸡汤怎么没放一粒盐巴。男娃抹了下嘴巴,他心底明白,吃完这只鸡,他就会像未开叫公鸡一样攒着劲头地长,不用多久,他就是家里顶天立地的大劳力了。

【竹笋炖火腿】

春四月,在深山老屋里品尝竹笋炖火腿,可谓人间不多之美事。酣厚、沉香的陈年老腿与初入人世的山笋匆匆相遇,握手便是忘年交。灶台上慢火煨炖,互伴互生,自得天成,好比一段无法复制、绵长幽深的高台古曲。

【蒸咸肉】

得是穷人家饲养的猪,喂不起饲料,也哀求不到富余的剩食。洗净晾干的火腿,放置在透风阴凉的屋檐。客人来了,小心取下来,慢慢洗去上面的绿斑,故意切成大块,再放在烧开的饭锅里用瓷碗蒸。吃的时候,得讲究克制,一点点咬,让熟透的油水悄悄滑过饥渴的牙齿。

【素食】

每个人都有食素之心。我知道,当一个人分外关注素食时,得说,他(她)老了,不管年龄多大,反正他(她)往老里奔去。老而食素,与暮守空山有着相通之处。见多识广的老者,把放在心底的东西一一晾晒,便会发现世事浮云苍狗,不过过眼云烟。轰烈也罢,落寞也罢,最终还是落到一个“简”字。从这个角度看,素食之人,并无神秘与高深。只想说,当你还能大碗吃肉的时候,得抓紧去吃。时间真的不等人啊。

【雪里蕻】

江边的土本来就肥,再加农家粪的滋养,自留地里的雪里蕻长得青绿挺直。每年几乎家家都要腌雪里蕻的。从田里挑上来,直接放在清粼粼的水塘边,在青石板上完成杂物的清理和洗涤,然后把滴着水的雪里蕻置入竹筐,待水沥干,再放进洗净的缸内。腌制其实简单:叠一层,撒一把盐粒,只是记住过程中要对干、叶稍加揉搓,堆至缸顶,搬来家里那块老石头,死死压住。过了十五、二十天,就可以开缸取用了。也有慢性子的人家,喜欢把腌好的雪里蕻搭在草绳上晒,直到牙齿一咬脆犇犇,才收回屋中。用它烧肉,是舍不得让邻居知道的。恼的是香味太重,锅里刚冒出热气,满村子几乎无人不知。

【辣,不辣】

曾说过辣有啥好这样的过头话,很羞愧。现在让我重新说它,一定会这样:不辣有意思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辣,依旧是辣,变脸的是人。曾在成都面馆见一场景令我至今不忘。一妇人怀抱女婴,坐于木凳等候。未久,店员端出热腾腾的辣面。妇人凝视它,脸上溢满幸福。让人始料不及的一幕突然出现,只见妇人取出筷子,用筷头蘸了蘸面汤里的辣油,小心放入女婴口中。奇怪的是女婴不哭不闹,乐滋滋地咂着嘴舔食。问妇人怎么可以这样作弄小孩,妇人噗嗤一笑:有啥子事么,不吃辣怎能长成个成都妹子?

【山里的鸡】

山中作客,主人欲杀竹林里吃虫奔跑的鸡。客人说,这鸡了得,肯定土死了。主人满脸不屑:何止是土,上个月来个城里人,喝了几碗我家的鸡汤,当场流了鼻血。

【煮鱼】

淮河一带,煮鱼爱用面烩。把鱼脱鳞除鳃,置放砧板后,用面粉细心涂抹,伺一切齐当,再放锅里烹饪。我认识一夫妇,女人吃不惯带面的鱼,每次买鱼回家,必将屋里面粉收藏起来。哪知男人自有过人之处,几乎回回都如愿以偿。某天,家中无面,女人心里好不欢喜,终于可吃上不带面的鱼了!中午,女人乐颠颠下班,远远看见自己男人驮着一口袋白面回来:为吃这顿鱼,跑了半个城!

【米饭与馒头】

读大一时,与一北方男孩同舍。每到中晚餐,男孩常眉头紧蹙。问何故,答这米饭实在无法吃。再问何处无法,男孩几近痛不欲生:一碗饭下肚,下腹坠得慌,可过不了多久,又饿得不行。问有解决的办法吗,男孩的眼神充满哀求:你是南方人,能否用我的饭票换你的馒票?我知道,你讨厌吃馒头的。

【菜】

吃饭这一说,实在笼统。吃得好不好,关键看尝到了什么菜。难得有个饭局,一家老小高兴坏了,吃饱肚子回家,还会反复回味某道菜的特别之处。乡下有习俗叫“捞门子”,端碗白米饭,趁着邻居家饭菜上桌,很碰巧地走到屋里,直勾勾盯着菜看。家主子自然明白,客气地往来客碗里挟菜,“捞门子”的人也懒得推辞,说几句无关紧要的客气话,抹了嘴走人。城里人细致,硬是把每种菜分出个阴阳凉热,谁与谁犯冲,不能同时下锅。更有甚者,把菜肴与强身健体、治疗疾病拉扯到一起。我就见过一对老人,遇上头疼发热,一定会在菜市场买回菠菜土豆,老两口相信,菜,一定包治百病。

【桐城米糕】

王安石也真能想,他把桐城米糕说成山顶白雪,难怪人家是大作家了。桐城出好米,又四季吹拂浩荡之文风,寻常米糕慢慢被赋予另外的深意。其绵软精细,松香清新,均可在扑鼻香气中找到古老的源头。酒后食米糕,可谓大不敬。桐城米糕是看不起酒色的。

【臭鸭蛋】

一挚友家底深厚,不愁吃穿。尝遍各种美食后,友在饭桌上开诚布公:虽揽尽山珍海味,吾最爱吃的还是臭鸭蛋。众人皆惊,忙问因果。友笑而不语。不日,家人又问起何至于有此嗜好,友笑曰:有何大惊小怪!小时家穷,好鸭蛋都被大人拿到集市卖了,剩下的破鸭蛋,舍不得扔,就放在咸缸里搁置。时间一长,拿出来的鸭蛋当然臭了。吾尝遍各样味道,只觉得臭鸭蛋之味没有对手。

【地图】

真正的吃货都有自己心底的美食地图。我对合肥三里庵菜场的食材判断照录如下:这里老牌的店铺主要包括靠南的螺旋藻馒头、小李土猪肉。朝西处卖巢湖及水库鱼的二家流动点。金寨土特产专营店里的猪肉、葛粉、豆制品、山木耳、黄花菜。帅小伙经营的岳西小店的黄瓜、酱品、土鸡蛋、油豆腐及各种咸货。最北面朝西出口处专售长丰、六安土鸡的妯娌铺。正中那家夫妻档的蔬菜应是买家首选,不说春韭菜,冬令时节的大圩青菜堪称市场菜魁。大门入口处的摊主是个黑心人,面凶不说,他卖的西红柿黄瓜小萝卜,价格总比别人高一大截。海鲜摊主一看就是个老江湖,对虾、带鱼、海参个个货真价实,想买假都难。新开的烤鸭店,已开始统领大门口一溜大小卤菜熟食摊,穿戴齐整的店伙计用果木现烤现卖,确实很吸引人。另有几家摊子出售的白米虾、茭白、黄山笋、梅干菜以及锅烧豆腐、白斩鸡值得关注,不过得赶准机会,它们,不会总有事没事瞎等你。

【北方,南方】

吾有一友,食性凶猛。其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图尽大痛快。友出差北方,无需催促,次次乘兴而去,尽兴而归。某次回单位后,友独自一人喜不自禁,旁人问缘何。友终于按捺不住:北方人太实在了,他们请我吃了半头羊!一日,友公干南方,回来后垂头丧气,嘴角边缘更是疤痕无数。好事者又去打听因果。友大手猛击办公桌:奶奶的,我是不吃蟹的,可他们偏让我吃。你说那玩意有啥好的,活活戳死个人!

【野蒜】

我喜欢野蒜。叶片翠绿,根茎雪白,一副清新脱俗的样子。在南方山里,肚子突然涨痛的人,不用慌急,一把野蒜便可立竿见影。坐在小溪边,看邻居大婶就着清水,洗荒地里采来的野蒜,感觉自己正被洗干净。经过溪水洗涤过的野蒜,仿佛不是这个混沌世界的生命。尤让人玩味的是,野蒜外表清丽,却自携特殊味道,让吃过它的人恩情难忘。野蒜可清炒,也有用来炒鸡蛋或摊鸡蛋饼的。

【蒿子粑】

不知谁最先知道蒿草隐藏着的香。它身子里的那股清朗味儿,平易,不带一点铺张。游子是碰不得蒿子粑的,故土遥遥,思乡病越思越病。混迹官财两道的人,吃点蒿子粑填埋一时欲壑:凡事有个尽头,让自己轻(清)一点吧。

【夜排挡】

即便在台湾这样闻名于世、盛产民间小吃的地方,我也很少去逛大大小小的夜市。除了食客的各种热闹让人多少感受到一个地方的盛世浩繁,以及人世的些微欢乐,我几乎找不到真正让我恭身致敬的食物。除了海鲜排挡,带有明显狂欢与炫耀气息的夜市,完全背离和放弃了成为美食的全部要素。经常听人说,这个夜市真热闹——支撑夜市的不是吃与品尝,而是人声和脸孔。但夜市也可以大海捞针的,一家人精心维护着祖传的美德与技艺,让他们的小排档犹如晨星,静静照亮着古老东方的又一个拂晓。各种粗糙的手艺、不讲究的食材以及廉价的油醋、配料,在它们余光的反射下,顿时黯然失色。秒杀,得有杜绝随波逐流的过硬身手。

【食材之美】

还有另种表现形式:即在不同的烹饪里,都可左右逢源,呈现出不同的滋味。比如,同样一盘青菜,用茶油炒,用猪油炒,用色拉油炒,味道是大不同的。在我看来,仅依赖于各种油系的差异多少有点靠不住。恰恰是自然这神魔造化下的各路食材,携带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才会在外部之手的推动下,展露出迥异的迷人身姿。尊重食材,正是尊重宇宙之夜带来的不可阻拦的那股力量。

【韭菜炒羊肝】

一定是上苍安排的奇遇:让全世界的羊肝扑倒在韭菜嫩绿的怀里。羊肝之鲜,韭菜之温,还有再比它们更恰当的组合?这是道几乎无需料理的一道菜,主材强大,让厨师手中的佐料几近可有可无,甚至忽略不计。一味浓郁,装得下人间浩大喜忧。

【抽屉里的鱼】

某平日大大咧咧,人也算得上痛快。春节后返校,某不知觉中好似换作另一人。比如,往常吃饭,某必定与同学一道,大呼小叫,直奔食堂。如今却闷头独来独往,好像有难言之隐收着掖着。星期五,某又一人急匆匆打了饭菜,万分火急往宿舍赶,有好事者不声不响跟着想探个究竟。到了宿舍,好事者一脚踹开房门,见某正将筷子伸进书桌里一打开的瓶子:里面,盛放着从老家带来的还剩半瓶的干烧咸鱼。某大惊,一脸不好意思,忙不迭对好事者说,你也尝一块吧。又说,太咸了,没法让大伙儿吃。好事者愣了愣,没吱一声,低眉带门走开。第二天,某照样背书包上课,好事者也未与他人再说到咸鱼的事。

【食单】

读袁枚的食单,像是听邻家厨子的唠叨。翻书查验,原来这袁先生旧时曾在隔壁的江浦县喝过几年雨水,难怪。南人念北经迟早会歪嘴的,而从遥远的清代,还可传递来如此熟悉的口味与气息,只能说人间何处不重逢。

【香与臭】

夏日总显得漫长。一个无精打采的正午,却因友人一盘青椒炒肉片变得光芒四射。很小的盘子,当然盛不下四下乱飘的异香。一个个脑袋被勾引出来:怎这样香?放啥料子了吗?友人一如既往的低调:老家的烧法,不讲究的。把新鲜猪肉故意搁置小半天,加点盐末稍加腌制,然后切片,放入尖椒猛火爆炒,不香你找我!默默记下,三日后开始如法炮制。神情庄穆中,打开盛放已有半日的搪瓷缸,一股奇臭冷不丁直扑脑门。皱眉急问友人何故。友人面如白水,镇静自若:肉,闷过了。又道:香与臭,只隔着张纸呢。

【雪菜腊肠】

小姑心善人慈,视吾为己出。春节给她拜年,曾说她雪菜腊肠烧得好。此后若干年,只要去她家,必定从厨柜里端出一盘。后听说,小姑知吾有此喜好,总设法把家中腊肠留到年根,谁皆动弹不得。呜呼!每食腊肠,定思小姑。

【鸡毛菜】

刚长出的小青菜也叫鸡毛菜——比鸡毛要小许多。简单的两片叶,极嫩,即便用水洗去根部的泥巴,也得小心翼翼。往往,大半竹篮的鸡毛菜,只能炒出微不足道的一小碟。知其脾性的家主子,一般不会草率地拿它碰滚烫的油锅,而是趁时把它放进沸汤里迅速捞起。城里讲究的人家也喜欢用它来尝鲜,可惜市面上实在难找到真正想要的鸡毛菜。

【数黄豆】

鸡有多种烧法。小的时候,家底子薄,门前屋后放养的鸡都能数得过来。逢上农历的节日,母亲会令我捉鸡。鸡的做法最简单不过。洗净,切块,把菜籽油烧热,放大铁锅里不停翻炒,加酱油、姜片、八角等作料,再放一大碗早浸泡好的黄豆,小膛火慢慢烧就。吃鸡的时候会出洋相的。我总会目不转睛盯着碗里越来越少的鸡块,开始抱怨谁谁比我多吃了一块。母亲智慧,知道我肚里的小算盘,就让我数着黄豆吃:三十粒,一块鸡。我纳闷一只鸡为什么烧那么多的黄豆。

【爱吃的名人】

张大千曾自夸道,论及烹调,他的水平应在画艺之上。张晚年在台北宴请张学良夫妇时留下的食单,竟然被大将军装裱成手绢,成为轰动一时的艺术珍品。我常揣摩,为什么文人墨客里多有出类拔萃的美食家?究其因果,首当其冲的应是这类人群大都有超乎寻常的敏锐和直觉,手脚灵活,再加平日纵横四海,见多识广,朋友天下,出入酒席应是家常便饭。即便在家,也不愁山珍海味,毕竟手头也算阔绰,买点珍奇的食材料理一番也不是个难事。久而久之,有一套厨房秘笈,当然合乎情理。久病成医,说的也是同样的理。

【煲汤】

我理解的煲汤奥秘是放与收。放,即让应该碰头的食材在狭小的汤罐里会面,文火慢炖,敞开心扉;收,即懂得取舍,再牛逼的料子如果漏气,扔掉了事。煲汤不可贪心,做人应懂节制。

【铁杆山药】

放下身子的人,必定是大自然的敬畏者。各种食材,也只在此刻生逢其时。人,与自然的呼应对话,在饮食这个平台上,获得淋漓尽致的呈现。我经常闭目遐想:一节温润的铁杆山药,沿着一个人的食道默默前行。它,不断变化形态,而最终成为你我不知不觉的力量。

【酱】

除非万不得已,我在厨房里极少用酱。安庆的胡玉美、郫县的豆瓣都是酱中极品,用不好会毁掉一锅菜最正宗的味觉。这,如同一场搏杀,各种兵器要用到恰到好处。偷懒的厨师为了调出特别的滋味,总是不加选择地放料,而好的掌勺人面对诱惑,只懂得节制和放弃。

【打天下】

读小学时数学唯一次考过90分,深挖根源——原来中午吃了黄豆。得出结论:打天下,必食黄豆。

【经】

不可多食,心易悲凉。

【豆腐渣】

豆腐渣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时吃多了,想起来怕得很。后来这玩意成为追逐极简主义者推崇的宝贝,真是让人匪夷所思。烧出一盘讲究的豆腐渣,是有讲究的。上好的蒜叶、辣子等辅料必不可少,烹饪时菜籽油也可比平日多放一些。豆腐渣犹如撒哈拉,缺的是滋润。用巢湖白米虾或青水河里的小米虾烧制出的豆腐渣,特别适于怀旧。

【遭遇臭干】

在皖南,随便一个村落,遇到随便一户人家。主子好客,招呼你留下。没怎么推挡,你真的就坐在饭桌上了。觉得什么都好,觉得在这青山绿水、白墙黑瓦的地儿,主人说不定会上几块香味晦涩、曲径通幽的小碟臭干,整个人,会像粗口瓷杯里的山茶一样,慢慢浮起来。林里的雨,说来就来。细细的,斜斜的,从木门朝外瞅,雾蒙蒙一片。主人不多言,你也没说话,无数只小虫子,从几十年的心底爬过。

【煮米】

儿时煮米,常闷头烧柴,饭糊饭焦自是隔三差五。奇怪的是,母亲端饭碗,只说一个香字。就纳闷,明明四周皆糊味,唯独母亲独个闻不到?直至成年,方恍然大悟:吾母闻儿之饭味,心中置香,其他早忘乎所以。

【话说河豚】

有长相难看的鱼,比如圆滚滚麻呼呼的河豚。在十七八沟,这类鱼比比皆是,随便一网下去,没准会拖上几条不死不活的呆傻河豚。此类鱼种一直被我们视为怪物,好心好意摸它肚皮,它不知怎么就不开心了,不到一小会功夫,小肚皮居然气得紧鼓鼓的。村里人一般不大敢吃河豚肉,抓到它,就扔给小孩子随便玩。好在这种鱼腥味不大,捉在手里,一直盘弄到它们一动不动,翻着有气无力的白眼皮。现在的乡下很少能看到河豚了。镇里镇外的人似乎也比以前有更大的胆子,假如谁家晚上有河豚吃,没有人担心这玩意是否有毒,而是用羡慕的神情,不停追问你从哪里搞到这样的好东西。

【怪癖】

某,独喜吃母猪之生殖器。好好一个人,突然有了如此见不得人之怪癖,很长时间村里人都视之为“杂毛”异类。但时间一长,邻居们也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再加上某手脚还算勤快,喜欢出苦力,所以村里杀猪,只要是母的,必让他在家门口早早等候。假如杀猪时正碰到他外出有事,友善的邻居会特别留心,把器物洗净晾好,放在树枝丫上等着送他。某回村子时,老远就有人打招呼,快到东头去,你有好吃的了。某于是特高兴,屁颠屁颠一路小跑。看到此物,两眼放光,心情倍爽,回家的脚步咚咚响。某食此物也有特别之处:仔仔细细清理干净,放在墙角头的屋檐下三五日让其自然晾干,择好日子再放入清水浸泡,加上能够找到的各种配料,沸水里用文火蒸上四十分钟,一顿期待已久的美餐算是大功告成。中午时分,有村民从他屋前经过,见他咧着个嘴,就晓得他今天肯定有好吃的了。问:熟了没?答:哈哈,等它闭眼呢。

【水煮青菜】

老家的青菜从来不会用来炒的。从屋檐下砍下鹅腿,放入清水里,煮沸几遍,再把洗净的青菜一股脑倒进大铁锅中,不消十来分钟,厨房里便弥漫一层特别的肉香。一家十来口人,围着这陈年余味,当是一天最好的光景。炒青菜,多没意思啊。

【红烧大肠】

熟悉的友人为我点菜,必上红烧大肠,或来盘与大肠为主材的菜肴。我也的确在多场合说过大肠的妙处,甚至一度吹捧它为百味之王。但近年我听从医生的告诫,已很少碰它。有时偶尔尝尝,更多是满足一时念想。除了身体上的忌讳,我觉得每个人的口味并不是从一而终、一成不变的,更何况时过境迁,乾坤已扭转。好比我幼时最爱吃韭菜,成年后突然一叶不沾,反而这几年对它的味道又痴迷万分。这一转一折,一辈子,已去掉一半。大肠也罢,韭菜也罢,真乃一时一境,只叹人生短矣。

【烧石斑】

去黄山,吃不到石斑鱼是不完整的。以前,山里诸多的河流小溪中,长着难以计数好看的石斑鱼。它与石鸡、石耳一起,被当地人命名为“徽州三石”。吃得人多了,再加前些年环境的恶化,野生石斑几近绝迹。但也有山民受金钱诱惑,总能在一些不为人知的地方,找到可以卖出好价钱的石斑。烧石斑鱼,几乎用不着增加额外的作料,几根蒜叶,几片生姜,再加入适度的酱油辣子,放在明炉上与石斑鱼一道煨炖即可。其肉之细嫩、味道之鲜美只有吃过的人,才敢评头论足。吃过不同样的辣椒,只在红烧石斑鱼那儿,我才真正找到它妙不可言的源头。

【清蒸刀鱼】

清蒸刀鱼,关键一个“清”字。想着汹涌澎湃之长江,竟然有此身段飘逸之君子,就万万不敢用浓油重色了。刀鱼肉细、味极鲜,是每年春天长江最名贵的宝物。在临江城市的餐馆里,小小刀鱼,曾被炒出骇人的天价。只是在江边生活过的人知道,以前的长江,一网下去是不愁见不到刀鱼的。我的母亲动不动就去江边,买一大碗刚出水的刀鱼,也没看她花多少钱。现在见得少了,好不容易在饭馆碰到几条,一桌子人会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一伺入口,便不再开口,生怕那不可言说的鲜味,从牙齿缝边偷偷溜走。

【穷的滋味】

炒菱角泡,江边的人家好像都会做。泡子有肥瘦,刚长好的菱角苗最理想。摘去菱角叶子,洗净,切细段,加葱姜蒜辣椒爆炒,在作料的喧闹中凸显菱角泡的素朴之味。在南方的临水村落,贫寒人家的好主妇都有炒菱角泡的独家本事。这是穷人家的菜,穷,有穷的滋味。

责任编辑◎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