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梵,1963年生,湖北黄冈人。已出版《南京哀歌》、《第十一诫》、《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等。获第二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等。2011年受邀访台,成为“两岸作家交流计划”驻留作家,2014年受邀访德,成为“中德作家交流”驻留作家。台湾第六、七、八、九届叶红女性诗奖终审评委,第十六至二十一届柔刚诗歌奖评委会评委兼召集人。作品被译成英语、德语、意大利语、希腊语、韩语、法语、日语等文字。

我下班时注意到,何东回家时一路高高兴兴哼着歌,看来事情的发展很合他的心意。事实上,晚上十点,我和同事外出吃烧烤时,就听说何东对我做了些什么。据说他对我的讲稿大放厥词,当着所有评审教授的面,一个劲儿指责我的讲稿东拼西凑,像背书一样背诵着别人的著作……我的面前摆满了串串烧,但我气得完全没有胃口吃。这种说法真值得好好驳一驳。谁都知道某些餐馆的菜之所以味美,无非两种做法:要么有你不认识的厨艺高手,在大火上辛勤地翻动着铁锅;要么有你不知道的添加剂、巨量味精倒进了锅里。谁都知道后一种做法是害人,他们拼命用添加剂、味精讨好你的味蕾,不管有多少毒灌进了你的身体。我是比那些杰作的原作者晚生了不少年,但我不想朝他们著作里乱加味精和添加剂,为了保持“厨艺高手”们的原汁原味,我对待他们的著作十分恭敬,完全靠照搬它们的段落来构建我的课程大厦。当然,考虑到我照搬几十本著作时,耗费了太多的心血,考虑到学生因为我,领略了这么多杰出的思想,考虑到这么庞杂相悖的思想,居然能被我协调一致,融成一本结构完美的著作,我理应署上自己的名字。署自己的名也是没办法的事,也许书中最精彩的部分照搬了奥托的著作,但只占全书的五十分之一。假使一个人只写了全书的五十分之一,就应该让他署名,岂不荒唐可笑?假使这本著作得署上奥托等五十个外国人的名字,我想首先疯掉的会是编辑,接下来疯掉的会是读者,谁受得了印满五十个外国人名的书皮呢?所以,亲爱的读者,为了避免叫你们发疯,我只好委屈自己,代替那些巨匠们站在你们面前,这就是我署名的真正意义……

何东当然不会因为我署名感到高兴,他是为自己的指责被评审会接受感到高兴。他指责我抄袭的陈词滥调,居然被评审教授们一致接受、认同,他们将我的讲稿撵出了资助出版的名单。呜呼哀哉!我真高估了教授们,他们完全看不出我署名的意义,不懂得什么叫整合。我倒觉得政府官员比教授们更懂整合。你看官员们轰隆隆推平一大片土地,快速引入几十家工厂,然后围着“某某工业园区”的石碑举行开园典礼。就算园区里有微软、联想、华为等知名厂家,园区也绝不会挂上“微软工业园区”或“联想工业园区”等牌子,官员懂得务必要挂上自己的牌子,要让“某某工业园区”的牌名君临所有厂家之上。亲爱的读者,你们只需睁大眼睛,就能看出我与政府官员的做法没有两样。何东完全是个盲人,他看不出我竭力用自己的名字维护着民族尊严,他总以为我是为自己谋私利。有人劝我跟他搞好关系,这样他就不会一个劲儿朝我挥舞狼牙大棒。不不,我才不会跟一个睁眼瞎交朋友。既然他朝我开了第一枪,我当然要加倍还给他,要把他射得像一块珊瑚,千疮百孔……

我不能让他过安生日子。一天,我登上了多年没去的图书馆高楼,试图把蜷缩在犄角旮旯里的冷僻书籍找出来。它们是《冷箭》、《报复的快乐》、《厚黑学》等,这些教人不动声色大开杀戒的书,令我为自己的过去感到好笑。是啊,我以前一旦被人惹恼,不过只是骂娘、暴粗口而已。按照《冷箭》的说法,这种毫不掩饰的口头攻击,看似厉害其实与温柔的抚摸没有两样,真正厉害的是躲在掩体后面射出的冷箭,那种箭才真正令对方胆寒,可谓一箭杀人。那天,我捧着《冷箭》祈祷了好一会儿,慢慢静下来的心令我想出了招数。当时,我心里念叨着《冷箭》里的一句话:“对方的长处也会是对方的短处。”我闭着的眼里,就突然出现了曙光。对呀,何东的长处不是讲课吗?我何不让他在讲课上栽跟头、出洋相?那样的话,他对讲课就再也不会有自信,会为自己的挫折哀叹一辈子。问题是怎样才能让他在讲台上痛苦挣扎呢?

我想象自己变成了007特工,弹动手指敲击键盘,上网查出何东一门电影课的时间和地点,接着双手合十,祈祷片刻,将万能钥匙揣进兜里,动身出发。到了何东要上课的那间教室,我假扮维修人员闯进去,根本懒得抬眼看满屋的自修学生,始终像风中的烛焰一样低着头。我坦然走到讲台跟前,用万能钥匙打开电脑盖板,当电脑里的播放器跃入眼帘,就马上删除所有播放器和光驱程序,让电脑的播放功能彻底瘫痪。我干得很顺利,为了防止何东临时调换教室,我还急急忙忙(当然表面上显得很轻松),删掉了整幢楼里所有电脑的播放器和光驱程序。走出教学楼大门时,我满面春风,还轻松地嗅了嗅门前摆放的一排盆花。当然,远没到庆贺的时刻。我松开领扣,给教务处打去电话,讨要查课员的电话号码。要是平时,我才不想与老态龙钟的查课员们打交道,他们全是一路货色,巴不得哪个教师上课出点纰漏,好叫他们逮个正着,然后哈巴狗一样去教务处领赏。所有教师都拿他们毫无办法,害得教师们上课不敢迟到一分钟,下课不敢提前一分钟。哪怕你讲完了所有该讲的内容,也必须待在教室里白白耗时间。查课员反正把学生当作烤肉,他们只认一个死理,烤的时间必须达标,至于是否会烤煳,他们才不在乎……望着查课员的电话号码,我禁不住笑出声来。是啊,这些平时令人讨厌的查课员,这回倒要扮演我的帮手,要给何东端上一道吃不了兜着走的人生大餐……

晚上七点,我准时路过何东上课的教室,见他拿那台电脑毫无办法。那台电脑既放不出U盘视频,也放不出光盘电影。我躲进教师休息室,望见潮水一样喧响的学生涌出了教室。何东走在人潮最前面,他的脸像被扇过一样涨得通红,他领着学生穿过走廊,涌进了另一间空荡的教室。我靠近教室的后门,看见他气急败坏地拍打着电脑,叹着气,大声嚷嚷道:“算了算了,不折腾了!”见他总算放弃了播放电影的努力,我大喜过望,意识到时机已成熟,于是,冲进教师休息室,用万分紧急的口气,给查课员打去电话,举报何东没有好好备课,请他们速来核查。附近转悠着两个查课员,他们接到举报,马上赶了过来。他们路过教师休息室时,我听见了两人大大咧咧的议论声:“何东怎么会被人举报呢?他不太可能不好好备课呀?”“会不会有人谎报情况,想害我们白跑一趟?总有人把我们视为眼中钉呀……”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装作路过那间教室,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指望走到那间教室门口,能看见何东稻草人一样僵着身子,嘴像被风吹乱的一棵大树,发出胡言乱语的声音。我万分紧张,嘴里不停咽着口水。当那扇敞开的门映入眼帘,我的目光简直像一串AK47子弹,狠狠朝讲台上的何东射过去……且慢。当目光一触到讲台上的身影,我蓦地发现,讲台上那个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的人,哪里是何东,分明是我自己!我看见教室后面站着两个查课员,得意扬扬乜斜着眼,瞅着我在讲台上出洋相。我顿时吓得牙关打战,完全想不起该给学生讲什么。台下传来了学生们的嬉笑声、议论声。我转过身子打量黑板,发现上面竟没写一个字,甚至投影用的屏幕事先都没放下来。看来今晚我死定了!我嘴里只剩下了一堆泡沫,根本说不出像样的话。就在脑子成为一团糨糊时,我突然想起,刚才我不是想象自己是007特工吗……对了,自己一定卡在梦中!我马上对着台下大声喊:“我在做梦!”声音好像被我吞进了肚里,没有发出来。后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喊出了声音。那声音像手掌,朝我脑袋重重拍了一下,令我醒了过来。

原来和我作对的是午后的阳光,它把躺椅上的我晒得懒洋洋,令我坠入了梦乡。我站起来,想了想刚才的梦,感到有点后怕。我不安地拿出课表查看,发现自己今晚有一门台湾电影课,原本打算播放侯孝贤的《悲情城市》。要是平时,我吃完晚饭,会安安稳稳地去上课。但现在,我的心里萦绕着那个吓人的梦,那个梦令屋里的空气紧张起来。是啊,我不能不有所准备,不能让下午在浑浑噩噩的睡梦中度过。我打开书柜,翻出备课资料,认认真真看了起来。最后,我起身伸了伸懒腰,胸有成竹地去吃晚饭。

晚上,我刚走进教学楼,迎面就撞见了何东。他朝我笑得连牙齿都没露,非常虚假。我呢,也用同样的笑回敬他。当两人在教学楼走廊擦肩而过,他边走边朝我嚷了一句:“但愿今晚没人查课!”“但愿!”我头也没回,仿佛是对着远处的人说话,只顾继续往前走。路过二楼走廊时,只见一排窗户已全部敞开,窗外的水泥架上挂满了绿色藤须,一股花叶的清香扑鼻而来。我忍不住停下脚步,驻足站了一小会儿。只一小会儿,就让清香带走了身体里的不安,顿觉神清气爽……

当我走进教室,看见不少学生已提前端坐在里面,迫不及待地等着观看《悲情城市》。我打开电脑,发现电脑里的播放器和光驱成了一堆坟墓,完全不能动弹。我决定去隔壁几间教室看看。我打开附近教室里的一台台电脑,发现它们全一个样,没有一台能播放视频和光碟。眼看上课时间临近,我临时决定更改上课内容,把《悲情城市》挪到下次课播放。是啊,下次课前我一定要买个移动硬盘,装上最强大的播放器……

回到坐满学生的教室,上课铃声恰好响起。当我手执话筒,宣布因为设备故障,只能下次播放《悲情城市》,所有学生都发出了一声气馁的长叹:“哦——”我知道,故意弄坏电脑的人,不会喜欢我事先作了准备。我开始滔滔不绝,讲起下午备课的内容。不到十分钟,只见两个查课员兴冲冲地从后门闯了进来,他们用手指指胸脯,又指指耳朵,示意要听一会儿课,不过脸上故作镇定的表情,还是难以掩饰心里的幸灾乐祸。他们与我梦见的那两个查课员一样,直挺挺地站在教室后面,对我冷眼旁观。说真的,要不是我下午作了充分准备,恐怕真会被他们逮个正着。但现在,我声情并茂,风趣幽默的讲课不时掀起学生们的笑声。两个查课员似乎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索性坐了下来,几乎不眨眼睛地盯着我,期待我露出什么把柄。我下午的工夫没有白费,课讲得前所未有的好,连我自己都有些感动。最后,两个查课员就像两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灰溜溜地退出了教室。

下课铃声响起,我才如释重负,顿时感到万分疲倦,眼皮差点快要合上,与刚才上课的亢奋形成鲜明对照。是啊,我总算逃过一劫!但除了猜测,我对谁故意在电脑上作了手脚一无所知。难道又是何东?

月光朗照着校园的水泥大道、水杉林和幢幢房子。我慢吞吞地拎着公文包,蹒蹒跚跚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想到离开教学楼不到百米,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几声咳嗽,接着有人问我:“今晚有没有人查你的课?”我掉过脸来,仔细打量暗影中那张模糊的脸,发现竟是何东。于是,我没好气地说:“查啦!有人不就盼着我出点纰漏吗?”“唉——”他倒先叹了一口气,然后沮丧地嘟哝道:“我也被查了!不知是哪个龟孙子害人,把电脑里的播放器和光驱全删了,害得我换了教室还是白搭。今天本来想让学生观摩影片,所以,根本没打算讲课,哪晓得电影没放成,偏碰上他们来查课,唉,我今天彻底栽了……”

我挥手赶了赶眼前的飞虫,竭力瞪大眼睛看着他,感觉自己像个盲人,完全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