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有一次流感袭来,除了我和不满六个月的女儿,全家人都不幸染病。担心感冒传染给女儿,我像一只强大的母老虎一样,守护着自己的虎仔,不让任何人靠近她半步。爱人每次下班回来,在我的严密监控之下,唯有隔着门窗,恋恋不舍地注视着。有时他无意识地走近了几步,我立刻厉声将他呵斥出去,好像他身上的流感细菌,马上就会席卷了她的全身,让我陷入更大的恐慌之中。

而当我也不幸倒下之后,尽管知道六个月之前的宝宝,有来自母亲的抗体,被染上感冒的可能性较小,但我还是自动漠视掉这样的“科学常识”,立刻买了口罩,而且以有些搞笑的姿态,一边抱女儿喂奶,一边遥遥地将脸侧过去,自始至终,都不看她;似乎,我只要看女儿一眼,那流感便会如苍蝇一样,肆无忌惮地将她席卷。而我,就这样抵抗着对她的牵挂,凭借着毅力,坚持了七天,直到我确定我的感冒完全好了,这才将头扭了过来,重新温柔注视她的笑脸。

因为爱,我熟悉女儿身上的味道,当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我会从她柔软的头发中,闻到淡淡的奶香。那种温热的气息,让我再一次确认,此生她与我无法分离的血缘的亲密。我还会细细地观察她的身体,藕一样白嫩的小腿,月亮一样的耳朵,脸颊上漂亮的酒窝,温软小巧的脚丫,吃奶时娇羞的下巴,想要我抱她入怀时撒娇的哼哼唧唧,淡淡的双眉,精灵一样闪烁的眼睛。我像查找错字一样,查找那些隐匿在她身体褶皱里的灰尘。我为她脸上的湿疹而查阅大量的资料,我怕那些湿疹会在她漂亮的脸蛋上留下印痕,让她在懂得爱美后因此觉得自卑,我因此几乎成了湿疹治疗专家。我还因为要不要打水痘疫苗,而与她的父亲产生争执,因为我怕她被传染水痘时,有每日高烧的痛苦,我更怕她会因为痒而用手乱抓,在脸上留下一生的遗憾。

或许女儿在懂事以后,一定会觉得而今我所写下的这些惧怕,是杞人忧天,或者完全不符合常理。可是,世间有多少的爱,是理性且合乎逻辑的呢?如果爱能够理智地克制,那一定是没有抵达内心深处。《牡丹亭》里提及爱情,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我想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与情,也大抵如是。那爱从母亲的每一个细胞里散发出来,让她在日常一切细小到别人不能发现和关注的事情上,能够警觉到瞬间就感知到。身边一个年轻的朋友,当年她怀孕之时,一次路上骑车经过一辆停住的汽车,那车忽然就开了门,而她眼看就要倒下去了,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她伸手砰一下将那挡在前方的车门关上,并稳稳地骑车经过汽车,一秒都没有停下,只留那惊讶到呆住的司机与路人在身后。事后她自己也有些后怕,万一被车门撞倒,将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我问她为何会在那个瞬间产生如此大的力量,能够抵挡一个车门的撞击。她茫然片刻,说,自己也不清楚,若在平常,大约会被惯性立刻撞倒在地,但那一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不要倒下,一定!我想,这个朋友其实知道,所有的神奇,不过是因为她爱腹中的孩子,所以才会有瞬间单手关掉一扇车门的奇迹发生。

女儿在一天一天成长,这个世界,也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危险,我也将会因为她,而对此后的人生,充满了这样那样的惧怕。就像她还没有开始走路,我已经惧怕小区里飞速行驶的车辆;或者她尚未开始进幼儿园,想到刚刚三岁的她,要离开我的怀抱,过整个白天都无法与我见面的集体生活,并因此在幼儿园门口哭得撕心裂肺之时,我便提前两三年为她心疼。可是,尽管惧怕,我还是会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为了她,而与这个世界争抢,拼斗,直到某一天,这爱让我成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不论她在哪儿,都可以因为我这样强大的力量,而觉得温暖,安全,且无所惧怕。

(编辑 王玉晶/图 锦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