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路

自从关闭了博客,我希望找到另外一种方法和陌生人以及陌生的世界交流。

2015年愚人节那天,我听到一首歌,歌词唱到“酷”。我想——生活是多么的酷,一个很好的名字。转念一想,life is so cool,太不酷了。从那时起我陷入迷思。就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想:我们活着为了什么?

作为一个广告人,每天都在和商品打交道。我的工作——在商品里找到隐秘的逻辑,从人的思想深处找到所谓“洞察”,链接起洞察和商品逻辑,形成广告。于是我开始试着为一些生活用品写下很短的故事,把它们放到淘宝上,来替代格式化的商品介绍。淘宝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市集,幸运的话,每天有一万个人在阅读这些故事。他们匆匆地路过、比较价格、下单购买。有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人会陷入和我同样的迷思之中:我为什么在买东西?我为什么而生活?

就是你看到的这些。

一、宇宙在一枚原子中

1

宇宙在一枚原子中,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所有的因果悬浮和平衡着,你只相信你相信的一切。昨天是通往今天的桥。今天是通往明天的桥。“注定论”是愚蠢的,我们能够改变一切。但是我们也是愚蠢的,我们的一切都被改变。我们甘愿如此,也需要看到它的起伏和运动,那是生命。

2

路边看到一朵花,并且叫不出它的名字。以一般人的摄影技术,正常的角度,随机挑选的软件滤镜,把它拍下来。分享到朋友圈里。这朵花突然在许多人的时间线上绽放了。它多么不起眼啊,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在战壕里讨论这件事。铁丝网阻碍我们前进,前面只有更激烈的对峙。子弹从对面的掩体不断射过来。我们说得很大声,炮弹也在附近不断爆炸。许多人前一秒还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后一秒就死得透透的。

我们什么时候死?来不及考虑这件事。那我们为什么还端着相机,不时地探出头去,企图拍下对方射击我们的一瞬间?我们企图变成传奇,其成功的几率,和我们变成无人知晓的微尘,哪个更大?

那还用说?一梭子弹打过来。活得心花怒放,在脑花四溅之前。

我们继续拍摄,我们的作品将无人问津,成為历史。

3

我们在丛林里迷路。

这棵树与那棵树,包括树上的鸟窝,树杆上的新刀痕,如此相似。但是又有一百万个细节告诉我们,这棵树和那棵树只是相似,并不相同。判断,误解,怀疑自己,失去方向,开始环绕着这些判断的依据,转圈,迷失。

有时候,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从相仿之中找到了根本性的细枝末节,于是我们径直通过,并不留恋,走向下一段;下一次,我们的判断完全错误,我们将相同认作不同,我们过激反应,掉头回转走入歧途;另一次,我们将不同看作相同,我们怀疑自己,东张西望,最终犹豫着放弃;另一次,我们将不同认识为另外一种不同,我们分道扬镳。

这是我们迷路的四种方式。庆幸我们在终点回合,叙述各自的旅途,如同始终未分开的伴侣。

4

她带着女儿去市场买鱼。“要一只罗非。”她说。卖鱼的人把一只巨大的鱼从水里捞出来,女儿看得津津有味,用不清晰的儿语,喊出“捞鱼”二字。“太大了。”她说。那只鱼又被丢进了水里,一只更小的鱼被捞了出来。卖鱼的男人念念有词,用一根棍子连续敲打着鱼,鱼不再挣扎了。鱼鳞被刷落,鱼肚被丢弃,它被处理好,清洗干净,装进一个塑料袋里。女儿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鱼,变成了鱼肉。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养的一只小鸡。从鸡蛋里爬出来的小鸡,在地上不时地寻找着什么,走来走去。有一天妈妈说要让她带着小鸡去看望外婆。她们坐着三轮车,把鸡放在车斗里,一路颠簸,羽毛飞着。妈妈说小鸡走得太累了,所以不用和大家一起回来。

鱼肉吃完后变成了一盘骨头,一袋垃圾。晚上,她把女儿哄睡后,丈夫说“孩子都睡了”。她说她要先洗个澡。杀鱼的场景和那只鸡突然联系到了一起,解开了她从未多想的一个谜题。童年没有带着小鸡回家的那天,她喝了一碗汤,妈妈神秘地笑了笑,问她好喝吗。然而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水哗哗地流下来,流在她的身上。这是向自然借的每一滴水。什么时候还,由谁来还呢?她问在外看着电视的丈夫“你今天洗澡吗?”他说“今天不想洗了。”

男人真脏,她想。她又修正了一下:“人类真脏。”她用刷子从自己光滑的皮肤上,刷下角质。伴随着泡沫,她告诉自己:“别想那些没用的事。”她又想:“人太自我矛盾了。”

5

在《圣经》中,从未出现“废墟”二字。

而他说“未来建筑是废墟。”他叫矶崎新,一个建筑师。十四岁那年原子弹爆炸,他目睹城市变成废墟。“人类所有理性的构想和理论性的规划,最终会由于人类的非理性、冲动的情绪和观念导致规划被推翻。”毁灭的一切都正在重生。

航海途中的某一天,我看见夕阳下海面如绸如此恢宏,受到不知名力量的感召,爬上桅杆,想要看到更多更远。白浪从远处突然激起,浮沫如闪电袭来,我脚下的船只猛烈地抖动,如同甩一根竹竿一样将我弹射出去。在夕阳下我张开双臂,超越一只海鸥,然后我跌落海面,如同一只海鸥。

进入这深蓝色中,失去依靠。我眼睁睁地看着船底巨大的投影,如同一只巨鲸对我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游走。我失望地下坠,慢慢地感觉到困乏,闭上了双眼。待我再醒来时,我正躺在人鱼的身边。

她尾巴上布满了巨大的金色鳞片。她问我:“你愿意生活在这里吗?”

环顾四周,光线如绸缎一般扭转,没有任何直线,一切是柔软的。没有光洁的金属、玻璃或被涂料覆盖的墙壁,一切是斑驳的。一艘沉船是她的居所。鱼群不是她的宠物,东张西望,游戏着经过我们。

“我并不属于这里,我必须离开。”我对她说。沉船倾斜着,我似乎能看到她的眼泪融入水中,浅浅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问我:“为什么?”

我也无法告诉她原因。我询问自己,为何抗拒这样如梦幻般美丽的场景。难道我还留恋被钢筋水泥、玻璃幕墙的高大建筑物所分割的天空?我还想呼吸沉重浑浊的空气?我还想置身于闹市,与所有人一起在车流中穿梭、拥堵的日常?

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担忧,碧绿幽蓝的海底,色彩鲜艳的世界,另外一种明媚的外表,另外一种华丽的包裹。我说:“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她知道无法挽留我,叹着气向我告别:“你说的对。”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成为无数个气泡所组成的重影,从每个细节消散裂开。“永别了,我的水手。”她将一个铁罐递给我。生锈的、粗糙的。用沉船制成,装着琥珀和她收集的矿石。

“这是什么?”

她说:“你的灵魂。”

光芒中我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夕阳火焰一样将我点燃。

二、生活在一个刚醒来的梦里

1

星期三从早上醒来,我起晚了,闹钟没有响。我快速刷牙、洗脸,向窗外看了一眼,选择了一件适合今天天气的衣服。穿上袜子,背上包,开启打车软件,叫车,同时绑鞋带。

然而,一分钟过去,并没有任何一个司机应答。

我开始焦虑,懊恼。我修改设定,给司机增加小费,再修改设定,半个小时内都可以。我发现了一件非常可疑的事,软件上我的附近,没有闪烁移动的车辆图标。难道软件已经停止运行了?

我打开朋友圈,想确认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发现朋友圈里的刷屏狂魔们从半夜4点之后再也没有更新过任何消息。没有人晒早餐、没有人拍蓝天的照片、没有人发早安语录,这不可能!我检查了家里的网络连接,没有问题。

我往窗外看,路上居然没有一辆正在移动的车。我看了十五分钟,那辆一定会从小区南门右拐,然后发出刺耳的“车转弯,请注意安全”的该死的班车没有出现。我有些紧张,打开社群网站。所有的网站都在夜里四点之后没有任何更新。时间线上没有任何有趣的、无聊的内容。

我打开门,敲邻居家的门——虽然这五年来,我都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姓甚名谁,是和我一样一个人住还是有老婆孩子,没有人开门。这些问题我依然不知道。我带上钥匙,往小区里走了一圈。小区中心的亭子,老人们和婴儿们的聚集地,空空荡荡。两个啤酒瓶倒在地上。

我向每一个人打电话,所有的人的电话都关机了。我在朋友圈里刷屏,没有任何一个人留言或者点赞。“这世界怎么了!”我慌張了,但是故作镇定——不需要言语与解释,也没有人看着我,我静静乘坐电梯回家,扶好扶手,担心电梯停止运转。

我打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打开电视,屏幕上节目依然在播放着,但是没有一个人。所有人的形象都消失了,所有书籍的封面,所有报纸上豆腐块般大小的新闻图片——领导们在亲切地握手的照片——变成了兰花和雏菊。

我走到镜子面前,我还在,我的形象还在镜子里。深呼吸,我想弄清这是怎么回事。深呼吸,为了让自己更清醒,我又泡了一杯茶。然后我非常想上厕所。

这时候,我正从梦中醒来。我一看手机上的时间,这回是真的迟到了。公交车从窗外经过,而我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迟到的人。

2

她坐到工位上就开始回复邮件。邮件不断地涌进收件箱,叮叮当当地从耳机里提醒着她:赶快看,赶快回复。中午的时候她也没有时间离开座位。Global的邮件,会议邀请,重要的、无聊的决定,都需要cc她。

回复邮件的重要工作被助理打断了。“外面出大事了!”助理说,“据说是会袭击人的僵尸,把街区给包围了。我们出不去了。”

写字楼都被包围了,幸好物业和安保人员及时处置,封锁大门,让办公室里的工作能够继续。她打了几个电话,确认了这是区域性的问题,没影响到客户所在的城市,也没影响到其他工作协力单位或者供应商。幸好这是一个网络时代,一切都可以用邮件和电话会议搞定。“Deadline并没有变。”她叹了口气,“我们还得抓紧,你把schedule再拉一下。”助理的眉头皱了一皱,想说什么,并没有开口。

被僵尸围困的第七天,加班通宵的第七天,办公室里的所有植物被吃完了。她和Team正在Concall的时候突然发现外面有一些骚动。有人晕倒了,但是会议并没有结束。有人哭着喊着要从窗户跳出去,大家不愿意多费口舌劝阻,让那人跳下了平台,被爬上来的僵尸撕成碎片。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她不想参与这些办公室政治和游戏。

但是这些人走向了她,和她说了他们的想法:他们只是太饿了,太累了,他们决定马上吃了她。她听得目瞪口呆,“我们的项目还没有完成呢,本来今天应该是要Review一下的。”不管了,太饿了,大家决定不Re了。

她急忙说那也不行,得等一下,她必须给老板打一个电话,问一下时间能不能往后拖两天。第一个电话没有打通,有人说老板可能死了,没准在机场被吃掉了。第二个电话通了,老板听了情况,告诉她,他已经知道现在公司的情况,让她最好把事情在邮件里面写清楚,让大家通过邮件正式提供申请。公司以后会对必需被吃掉的同事,提供一定的补助。

所以她开始写这封邮件,一边写,一边变得越来越困,感觉自己控制不了打字的手指。她又被助理给叫醒了。

“老板,你的咖啡。”

3

Eorthe是世界第一个被复活的非洲古人。伟大的北极探险家在三十年前的找到了一群远古旅行者的尸体,黝黑皮肤和饱满的肌肉,镶嵌在透明坚冰中。科学家们做了一个又一个复活实验,企图把穿越了整个人类历史的旅人们从坚冰中唤醒,最终在Eorthe身上取得成功。他的名字,意为“大地”。唤醒他的技术被应用在人类健康与医疗领域,在两年内就推广和深化,人类从此走向永生。

Eorthe的身体也被娱乐公司买断,当成现象级偶像来打造。他是地球上岁数最大的男人,保持着年轻而令世人疯狂的完美肉体。在短短的两年里,他学习了所有被娱乐节目投票选出需要他学会和了解的一切。包括他第一次使用的餐具是筷子、吃下的第一口食物是汉堡王,他母语是美式英语,第二语言是日语,关西口音。这些都源于赞助商和网络票选。

他的第一个女朋友,来自于医疗公司和政府共同推广的复制人City。她是科技结晶,完美的女人。他们二人的恋爱,将克隆人伦理讨论带入了新的方向;他们二人的粉丝,希望他们能够永远美好,如同世界上最完美的男女。

尽管他们同样来自地球,来自于科技。他们的记忆,甚至是几乎相同的:从无生到永生,所有的知识和记忆都源于万众期望。然后矛盾还是毫无预兆地在他们之间产生。最初的矛盾来自于对钻石的理解上。他们都知道钻石的故事,却产生了截然相反的价值判断。Eorthe认为钻石毫无价值,只是透明的碳。而City认为,那就是精神最可贵的一点,将无价值的东西注入灵魂,能让人分享和认同,只有人类才做得到。Eorthe说这简直是一派胡言,“现代人什么时候起,用物质来衡量幸福。”而City也下了定论:“陈旧的观念就是阻碍世界发展的问题。物质,那些被赋予意义的,本身没有价值的物质,变成度量衡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像是贝壳成为了钱,而金币是更好的贝壳。”

付费频道直播着Eorthe和City的争论。一千万人在弹幕上讨论,看着他们争吵,然后亲吻,有时如同一体,有时互不理睬。第五季结束前,City在雨中奔跑,失踪了长达三十六个小时。剧末的一瞬间,他们在彩虹背景前相遇,Eorthe拿出一个黑色的盒子,拨开青苔与湿泥,是一个黑色的盘子,颤抖的手,失望的眼神,一个盘子在盒子中,像蚌壳,上面只有一颗珍珠。金属被冶炼成机械,碳被人工加压变成钻石,一粒杂质被层层包裹,变成珍珠。他们在那一刻暂时地彼此原谅。观众们在屏幕后、幽暗的电子荧光中,也流下了连接对方的眼泪。

4

预言中世界末日前一个月,我们还在沙漠里寻找绿洲。

从还在运行着的气象卫星的角度看下来,我们就是沙地里的蚂蚁。一行人,排着世界上最长的队伍——最后的远征军。沙暴无缘由地发起,无选择地吞噬队伍中的一部分人。人们彼此保持着安全距离,能够看见彼此,又不互相挨着,好让每一次遭遇沙暴损失更小。

“我们还要走多久……”一个女孩子沙哑的声音。在远征的七百多天里,没有人谈论时间,只有孩子问这样的问题,只有老人有耐心回答:“也许一个月,也许不用一个月。”

据说,只要找到了绿洲和最后的水源地,我们便能够用唯一的种子,种植出树木、粮食。失去的一切,总会慢慢找回。

而事情的另一面,是无法回头。所有的误解一旦产生就无法挽回,浪费一旦造成就无法挽回。世界不再给我们另一个机会,我们已经走在自己写就的宿命的尽头。

女孩子在哭泣。中年人低着头继续往前走,老人们安慰这些年轻人。远远地安慰,没有拥抱、没有抚摸,只有言语。

“也许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我们。也许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剩下的最具有智慧的物种。也许从另外一个体系中看,这个星系已经不再需要智慧。”

也许另外一个世界,正在欣欣向荣地准备升起。

该作出如何的表情,取决于我们用哪个框架,看到怎样的景象。

5

当航天器超过第二宇宙速度,所有的指针不由自主,信号灯麻木闪烁,座椅全身颤抖,淹没一切想法的巨大声音侵袭而来……在此之后,我们第一次能够声称“自由”。

自由地离开我们所生长的土地,自由地离开彼此。也许是永远。

“控制中心,你会想念我吧。”噪音平息后是宁静,我的声音从耳机里听出来。在毫秒之内,情感变成声带振动,振动变成电子信号,信号变成数字,数字在旷无人烟的绝境中飞奔。

即使是光速,距离也让心有有所延迟。

“亲爱的。我们正在越来越远。我想听你说我的名字。好让我感觉到,我在星球上是特别的。”耳机里传来他的声音。

“根据宇宙膨胀理论,所有的人之间的距离都会越来越远。所以,我们还是谈点飞行或天气的话题吧。”

只有在沉默的独自飞行中,这种被牵挂的感觉,才更加强烈。在另一个时间坐标的空间里,一滴眼泪飞离我的脸颊。

三、天气和恋爱

1

五环上桥附近的出口,常常莫名地拥堵。想要并线出高速的车辆,抓准每一次能够并线的机会,不断向最内侧车道靠拢。而尾随司机踩下的一脚刹车,将会引起另外一脚更深的刹车。几公里前的一次减速,就变成了连绵几公里的堵车。

草原上草被风吹着低下,更硬的草强硬地顶着风头而不倒下,直到第二股风袭来。从高处看着远方,就像是在看海中的波浪。水在地球表面流动,地球绕着太阳旋转,月球对地球的引力,勾引着抗拒着重力和惯性,在平滑的流体上形成了山峰。

陆地看上去静止,实际上一直在流动。时间看上去在流动,却被人找到了证据,发现时间是“螺旋式的前进”。

到底是我爱你多一点还是你爱我多一点,在这个宇宙中没有答案。一丝善意变成了一种好感,一种好感变成了自我实现的一种目标,一种目标变成了一个惯性,一个惯性变成一生一世。一个念头变成了一种错觉,错觉又变成了指责,指责形成了阻力,世界停止也在一念之间。

有无缘无故的恨,就有无缘无故的爱。

2

恋爱中的人,把恋人当成了神。世界因爱而被塑造,情爱使人突然觉醒,万事万物都是有意义的,而唯一的意义就是和对方的联系,而在这其中自己不是孤独的,存在的理由便是通过一切,找到终极答案,情感的核心。

他把头埋入草地里,呼吸的草叶和泥土的味道。他看到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啊,这说的就是我,我们已被记载在文字里。他再翻开《符号学原理》,这说的也是我。草地的意义是什么?连接我们之间的空隙。天空的意义,连接我们。蓝天下他大口地呼吸著恋人呼吸过的空气,在雾霾中,他依然大口地呼吸着——以另外一个理由。

他陷入蛛丝马迹之中,想要了解全部。他从每一个标点中寻找线索。她为什么这么写?而这一句短暂的停顿,又表示了什么?符号也是事情的一部分,比树叶、尘埃、光泽更加主观,直接从她的思想中被随意地洒落在社交媒体上。这些碎屑,被淹没在所有的资讯中的碎片,填充了他的时间。阅读吧,分析吧,研究吧。那就是她。她的故事在头脑中被展开了,一个幻想中的主人公,已经完全成立。

失落的情绪同时袭来。每当恋人超出了想象,他的世界就会被拉开一个缺口。思维的严密毕竟比不上现实情况的复杂变化,她以主观的意识独立存在着,遵循着他尚未想到的行动逻辑向前不断移动。泪水从错误的推断中滴落,伤痕中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向他展现。各种情况突如其来,从一颗种子,突然就成了包围所有方向的草原。从研究一片草叶,到在齐腰深的草原里拨开每一片看上去一样锐利、柔软、无心的草叶,向前寻找不存在的边缘——他被淹没了。

恋爱中的人,躺在草丛中,看着烦乱的星空,星光甩出长长的弧线,旋转着离开他。他幻想看清荒芜星球上的样子,尽管世界上已经一片郁郁葱葱了。他在黑暗中看到光线,看见雨露,看见草叶上掉落的露珠,看见光线渐强,从黑夜到白天,从零星的星光,变成连接了万事万物和自己的丝线。他突然发现,这并不是恋爱,或者说,千万光年外,星球早已毁灭不在。无关乎被爱之人,爱是感觉到自己和世界的时刻。

四、只不过是一个记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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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印度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他说。

因为印度两个字,勾起了我的兴趣。而他是邻桌的一个食客,正在吃掉他的双层吉士汉堡以及薯饼。他的旁边是沉默的女人,正在用薯条蘸着番茄酱在餐纸上画着红色嘴唇的轮廓。

他说:“我永远不能理解去印度旅游的人。那些人都疯了。去看一些更疯狂的人,在泡尸体的水里洗澡,太可怕了。”

“印度的软件工程师很厉害。你知道吗。码农。他们现在是新的人力资源大国。他们的贫富分化太严重了。穷的人互相强奸和抢劫对方,富的人富得半死。他们太不正常了。还有什么种姓制度,他们的人分成三六九等,我全部都看不起。”

我正在餐厅里构思着一篇关于印度的游记。

恒河边的怪人们没有比这个餐厅里的怪人更奇怪。有着巨大牙齿的鱼无法把这些过分活跃的人吃掉。旅途中太多可说的,却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开始。对于那些没有去过印度的读者,我应该先分享些什么?

“欧洲现在也不行了。日本,更不用说,早就不行了。”他说。

他终于吃完了。他没有清理餐盘,把一大堆垃圾堆在桌子上。他身边的沉默女人想要把餐盘收拾好,丢到回盘处。他制止她:“这又不是抠门的IKEA,这只是一个垃圾快餐厅。这里没有人需要自己收盘子。就放在这吧。”

就放在这里吧。女人皱了皱眉头,和他一起走了。

我把餐盘从桌子上提起来,餐纸上,用番茄酱画着一个哭丧表情,引我发笑。把这些食物残渣收拾好、丢进垃圾箱,一共需要十五秒钟。一点都不难。而那个清洁工,说不定她可以用这十五秒构思一首歌的第一句。

我突然想通了我文章的开始。就从一个餐盘开始说起:一个餐盘,能装下你想装的一切——一杯牛奶,或者一只大象。你不要不信,在印度一切都有可能。

2

七十三岁时,莫奈先生的眼睛已经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明亮。但是世界,是否还是如二十岁的时候那样美好?

他的一切感觉在变得迟钝,视力也是。那曾经是他最骄傲的双眼,已经无法看清世界的本质,而他灵巧的手指,也无法指挥着画笔,捕捉光影之间微妙的变化和联系。

画笔和颜料依然在呼唤他:“请使用我们。”他应答:“请使用我。”

他在一个逐渐暗淡的世界里,感到自己生命的消逝,切切实实地一去不复返。年轻的伙伴们,金色的袖口扣,带着花边的漂亮衣服,从车站边走过的高挑女孩。

艺术,我们的世界经过了,就要过去了。这些瞬间消失了,被遗忘了。我们是时光捕捉者,我们放大其中的斑驳,我们让那些斑驳印染自己。

睡莲在金色的空气中绽放。

3

雷雨之夜,街角唯一还亮着灯的是一家咖啡厅,也是这里唯一一家商店。它还没有倒闭,得益于这个地区常常地处亚热带,常常有突如其来的暴雨,而它毗邻省道,附近有一段一下雨就会积水而无法通行的道路。深夜的赶路人,无法接近的目标,他们不得不把车停在“积水危险,喝杯咖啡吧”的牌子下的拥挤的停车场。

生锈的铁门被打开了又关上,一个又一个人进入这家商店。今天的客人出奇的多,雨从门缝里渗透进来,停留在轻微褪色的印度织造彩色地毯边缘。今天的客人,带着常常伴随在闷热雨中的呼吸不畅,沉重地坐在掉了漆的老餐椅上。

他们中的一个,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人,看上去像是那种多年没有画出作品的画家。他把名片递给对面的女人,用左手食指,醮着倒在桌上的咖啡,在名片上画出了她的侧影。而画与他对面忧伤的女人并不相像,甚至头发的长短也不一样。“那也许是我梦中的你。”他尴尬地解释。而女人无心搭讪,她搅拌着咖啡,目光落在一叠表格上。这是她明天要去向上层汇报的内容。她叹了口气,看着这些数字。

伴随着巨大的声响,门突然弹开了。伴随着溅入的水滴,一个人全身湿透,冲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在布沙发上,衣服上的水甚至高高地溅起,滴落在女人的文件上。女人气愤地盯着这个头发灰白、胡子邋遢的中年人,打量着他肥胖的身体,她无法组织合适的语言,来把自己全部的愤怒宣泄在他的身上。正在她已经想好了一句绝妙的讽刺,还没有说出之前,灯闪了一下,整个咖啡厅陷入了黑暗之中。

音乐停止了。店员的声音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飘出来:“我们停电了,看起来是那根电线杆子又被人撞断了。”

“啊,天啊。你是说门口那根倒霉的电线杆,那个刮坏我车的灾难。老天,我是倒了什么霉。”角落里的一个人接过话头:“我们遇见你这样马马虎虎开车的司机,才是真的倒霉。没有电,没有网,我刚才写的东西全没了。好么,好么。我要再点一杯咖啡,看来今天什么都干不成了,你把我的节奏全打乱了。”他看上去是一个作者,停电之前,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只是对着空白的屏幕念叨着,考虑着。他打字,然后一连串地删掉。

“对不起,先生。现在我们遇到了问题。我们没电了,所以不能用咖啡机。滴滤咖啡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问题是我们的热水也不多了,最多再冲一杯咖啡。要不然你们互相商量一下,看我把这杯咖啡给谁?”

黑暗的房间里,突然没有了声音。并不友好的陌生人们,为各自的烦恼而烦恼。女人咳嗽了一声,画家收敛了自己,新来的人,他习惯地掏出烟和火,清脆地点亮了一星微光,又掐灭了烟。作家突然找到了灵感。

是那扇被风刮得呼呼作响的铁门。铁门上的一个黄铜的小铃铛,没有人会注意到它,直到刚才。它被风吹动,发出非常轻微的响声。现在,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这声音并不意味着任何事情,但是它使这里的每一个人意识到了什么……也许是沉默,也许是自己。

4

望远镜里。她从另外一栋楼的楼梯走下去,然后她消失。她从下一个楼梯口出来,灯随之而点亮。没有她的那个楼梯口,灯熄灭。她打开门,右转弯,离开,消失在视野里。

我身边的另外一个我。对我说:“你,我在做什么?我们在看什么?你连她的脸都看不清。那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一刻。”

那的确是。

你,我,我们正在看一个陌生人,走过一个曲折的空间,灯火因她而明灭,有时也自顾自无动于衷。她并不意味着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不认识她,她也可以是任何人。我们正在看普通的世界,以普通的方式上演。我们将普通的事件以文字记录下来,供未来的普通人查阅。

“我在寻找一種寻常之处。”

“非同寻常之处?”

“不是的,寻常之处。”

“那你为什么不看着自己的鞋跟,就像那些摇滚乐队一样。”

“她不知道我在看着她。”

“的确,一直看着自己的鞋跟,会感到恶心。”

世界上的奇迹太多了。所有生物在近两地把自己变得特别。盛开、张开、膨胀、染色、花纹、创意、炸裂、闪闪发光。反对奇迹的人都聚集在一个沉默的讨论组里面。谁都不许说出重要的句子,谁都不能说出有趣的观点。他们只是在一个讨论组里,保持距离,远远地注视对方,以确立自己依然是一个特别普通的人。

特约编辑◎唐朝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