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钧剑

小时候,家的概念就是父母温暖的臂膀。从我懂事起,印象中我的父母就在他们的工作单位里忙碌着。我上幼儿园时,母亲参加“干部下放农村”的运动,一周半月才回来一次。父亲也忙,无暇照顾我,于是,我被寄托在别人的家里。就是在那时,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对家的无比依恋之情。在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会偷偷地站在寄宿人家屋旁的池塘畔去数指头,计算着离母亲来接我还有多少天。每次过完礼拜天,从家里回到寄宿的人家时,我又会不停地回味与父母在一起时的情形。

“文革”时期,父母每晚在单位里政治学习、搞运动,深更半夜才回来。每当黄昏来临,我都独自买回两分钱韭菜、三分钱萝卜干炒好,再煮好饭把饭吃了。之后便把房门紧锁,还在房门后顶上椅子,然后坐在床上两眼盯着门口,等待父母归来。这时,我又觉得家是抵御一切黑暗的庇护所。

后来,家门口被贴满了大标语、大字报,我们被“扫地出门”,搬到了一座用破烂的木板钉成的房子里。新家周围的邻居有拉木板车的,有理发的,有做泥瓦工的,有收废旧物品的。虽然他们的工作在世俗人眼里并不体面,但他们家家却又都非常温馨。晚饭时候,劳作一天的人们便都把饭桌摆到了屋外的场地上,无论谁,只要端着一碗饭,便可以从东头走到西头,吃遍每家的菜。在这样的氛围里,我生活了近十年。

我是十三四岁时离开家参加工作的。离开家时,母亲送给我一只她早年用过的旧木箱,她用枣红色的油漆油了一遍又一遍。父亲用自行车驮着它送我到了单位,嘱咐我要好好学习,珍惜生活,有空就回家看看。带着父母殷切的希望,我开始在人生旅途上闯荡。每当遇到困难和挫折时,最大的慰藉就是想念父母,想念家。

我深深地爱家,爱家能使人善良。

一九八五年,在北京西郊万寿寺的一座筒子楼的五楼,一间单人房里我成了“家”。筒子楼的环境虽说较差,只有公用水房,公用厕所,只能在楼道里做饭,但夫妻的和睦却能使清贫化为富有。这期间使我感到高兴的是,我一下子拥有了三个家:自己的小家,我父母在桂林的家,岳父母在青岛的家。每到节日前夕,我都与妻子、孩子一起商量计算着,能在这个或那个家各待几天,生活在此時格外丰润。

但丰润不是永远的。今年二月,我家四位老人中的最后一位老人 —— 我的父亲也去世了。葬礼之后,我突然感到孤独了,我从此再没有了父母那温暖的臂膀,再没有了在遇到挫折和困难时,唯有父母才能给予的那种任何情感都不能代替的慰藉。

一个人没有了父母,他才是真正地长大了。在收拾没有了父母的家时,发现了那只枣红色的旧木箱子。这是我十七年前到北京时嫌它又土又旧而不肯带走的。小侄女说,爷爷奶奶一直把它珍藏着,不时还拿出来晒晒,但不知内里究竟有何物。我从父亲井井有条的抽屉里找到了钥匙,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放满了我孩提到少年时代存留下来的物品,有红领巾、奖状以及我儿时玩过的香烟盒子……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半晌无语。

小侄女问我:“叔叔,这些东西你带走吗?”我说不带了。就放在桂林吧,放在父母厮守一生的屋子里。这样,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总会多一份牵挂,因为这里有我的“家”。

家是人生中最浓烈的一笔,我们应当珍惜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