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

在扬州的瘦西湖,过二十四桥,遇金农的静香书屋。在屋内小坐,室内是数百年前的木椅和几案,从雕花木窗往外看,屋后坡上青竹成片,经冬未凋,这些竹和屋前的梅都是这位扬州八怪之首的画中之物。

人们喜爱的,更多的是竹的细叶疏节所展示的气质,与其他草木比,除了它诸多的实用价值,竹子自有恬淡、正直、柔韧等诸多人文内涵。竹里清风竹外尘,金农题诗于竹图,是眼前之景的写实,也是画家人生的写照。

“竹里清风竹外尘,风吹不断少尘生。此间干净无多地,只许高僧领鹤行。”这诗句被金农以质朴嶙峋之态写于竹图之上,三两成行,笔画干净,瘦而不枯,毫不拘泥。他画的竹或梅有淡然之气。这个“淡”字,半火半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经过了水火无情般的人世历练,什么都看开了,看淡了,在一幅宣纸面前反而有了心境的豁达,才情的泉水反倒流淌得更为畅快通达。

在一幅《竹石图》上,石是竹的背景,黑黢黢地立在那儿,岿然不动,淡墨勾勒的竹,稀疏有韵,画不能语意动人,心思宁静时看着这幅画,有明月夜短松冈的凉意。那样淡的线条,淡定沉静。

独行幽篁里,长吟复泼墨,艺术的美,往往产生于自我的困顿和低回之时,古人生活的寒素和官场的失意常常成就诗书画的成就,八大山人如此,郑板桥如此,金农也是如此。已逾半百的金农,在前半生的光阴里,不能免俗地一次次参加科考,飞蛾般扑向仕途的光明,一掷年华几十年,终究无果,碰着壁,退而在书画这块天地里施展才能,寄托情怀,到晚年更是人画俱老——老且愈坚,不落俗尘。金农有号名冬心,这名号真是清气满怀,凛然有风骨。

作家车前子认为金农的竹比众所周知的郑板桥的竹画得有味道。金农是写影写神,郑板桥是画形画态,是通俗唱法。板桥的竹更多人间的烟火气,他的画明码标价,“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雾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也就是说他在私塾教书,晨起看竹,乘兴落笔,尽情挥毫,自然多一份逸气和自在。而金农布衣终身,卖书画自给,在困苦时不得不“和葱和蒜卖街头”,或者依赖贩古董、抄佛经,甚至刻砚来增加收入,生活境况的不同折射在画上,板桥的竹多一份闲情,金农喜画瘦竹,说“画竹宜瘦,瘦多寿,自然饱风霜耳”。只能遥想,似怀素泼墨芭蕉,似张旭以发狂草于地,金农那内心的惊雷闪电奔涌而出,化作“查查牙牙,不肯屈伏”的竹,阳刚而有生气。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人生的得失困厄已无法摧残干扰这颗坚韧的心,金农在超凡脱俗的绘画中淋漓尽致地画进他的洒脱和酣畅。

最可贵的是,金农葆有一颗稚拙之心。苦寒的生活没有压垮画家清远深美的灵魂。苦难有多沉,生命就有多轻盈。金农画竹,多随意选取印象中的片段,并题上霎时的情绪,让人感受他的喜怒哀乐,是画家性灵的真实呈现。

竹里清风竹外尘,世有清风也有尘,好在金农在半百后有了选择,一颗心沉静在竹、梅之中,在孤寒的人生枝头有了竹气梅香,身在静香书屋,留一段暗香于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