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生

风陵渡的风度,只有走近去看,才能发现他的卓然独绝,壮美挺立。

作为黄河文明的发祥地之一,风陵渡在历史上是骄傲的。这里是中华文明始祖轩辕大战蚩尤的地方,一个叫风后的人在这里战死,并葬在此地,称为风陵。也有说女娲葬于此地,其本姓风,故而称为风陵。此地处于黄河东转的拐角,是山西、陕西、河南三省的交通要塞,跨华北、西北、华中三大地区之界,千百年来,生活在秦晋之地的人们赶着自己的牛羊车马与煤炭核桃频繁渡过黄河,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流的汇集,自然形成了黄河岸边一个最大也是最著名的渡口,即风陵渡。

记得读金庸先生的《神雕侠侣》,郭襄在风陵渡听到了神雕侠杨过的故事,于是终生也没有走出对杨过的眷念。对于郭襄,风陵渡这个地方是人生的转角,似乎风陵渡的风度就是杨过的风度,一个狭义精神的风度,一个翩翩男子的风度。后来有人作诗:“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只恨我生君已老,断肠崖前忆故人。”对郭襄的际遇大表同情,可惜尘世中这样的遭遇比比皆是,得不到完美结局,却能补缺人生经历。所以当友人提出晚上要去风陵渡的时候,一下午我都魂不守舍,好像风陵渡是个熟稔的地方,那里应该是有朋友五六人,站在黄河岸边,看河流滚滚,暮色苍茫。

匆匆从大禹渡出发,已近黄昏,半小时后就到了风陵渡。我的好友——南京中院的李涛法官,就是风陵渡人。他客气地把我们一行三人领到他家的老宅,宅子是山西典型的民宅,门脸是不起眼的那种,但只要进去则别有洞天,规则的四合院,正厅与东西两侧的厢房,院子里种着盛开的月季,淡红的,深红的,不一而足,还有结满了青青果实的核桃树,墙角处,也会发现一两株花椒树,密密麻麻的花椒籽让人眼花缭乱,处处展现着风陵渡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这里的人家喜欢在门脸上镶上大理石门匾,上面写着“耕读世家”“财源广进”之类的字样。要知道,这里是盛产进士与状元的地方,晴耕雨读本来就是他们的生活态度。倒是同行的周建飞庭长对遍地的野菜赞不绝口,对于好吃野菜的南京人来说,满山坡野生的枸杞头,的确能让人欢呼跳跃。“我们这里不喜欢吃野菜,这样的野菜自生自灭。”李涛说。一句话,让建飞心疼得直打哆嗦,他施展采摘野菜的本领,专拣鲜嫩的摘,不一会儿,枸杞头就塞满了小塑料袋子。“东生,这么多,晚上够我们炒一盘了吧!”建飞是南京中院资深的刑事法官,是我们的老大哥,看他高兴,我说:“够了,够了,不能太齁了。”他哈哈一笑,说道:“好东西啊,太可惜了。”辞别李涛母亲,我们便往风陵渡口赶去。

车顺着黄河岸边的一条公路向前行驶,右侧是山丘,在江南的水乡,这样的山丘很少,而在这里,则到处可见,山坡上种植着一排排的杏树。杏树不高,日暮阳光穿透空隙,伴随杏树的疏影往后倒退着,枝头挂满了青色或黄色的杏子,洋溢着生长的风姿和成熟的味道。刚过黄河铁路桥,就看见一艘停泊在岸边的渡船,车停下,李涛欣然地对我们说:“今晚我们就在这船上吃正宗的黄河大鲤鱼,喝汾酒。”还未及欣赏黄河景色,就听见一阵风铃急促声响,循着声响,岸边一排鱼竿插在石头缝里,鱼线被钓者扔有十几米远,钓竿很长,前端极细,且都系有风铃,当鱼儿咬线,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咬得急,响得急。钓者是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他小心将钓竿拿起,钓竿已被鱼儿拖得弯成弓形,在离风铃五六米远的水面,上钩的鱼儿在扑腾着水,水花四溅。旁边的一个钓者迅速拿起抄网,眼睛紧盯着水面,拿竿的钓者则很从容,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景。鱼儿拖着钩儿来回游动,钓者耐心地跟着鱼线不停走动,并不急于将鱼儿拽到岸边,约莫十分钟左右,鱼儿似乎精疲力竭,又好像在养精蓄锐,将身子沉在水面下,一动不动,风铃也停止了声响。“大鱼,估计有三斤,还会挣扎。”钓者很有把握地说。果不其然,咬钩的鱼儿开始故伎重演,不停地拖线,施展它的折腾本领。我担心鱼竿承受不住,李涛悠悠地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说:“你这个曹刿,是不是还要说‘肉食者鄙啊!”李涛与我相视大笑。再看钓者已经拿起抄网下河了,建飞在边上紧张地喊:“水大得很,快把他手牵住。”钓者说:“鱼线缠石头上了,只能用抄网抄。”同行的幺伟拿起身边一根长长的竹篙准备随时施以援手,钓者似乎不以为然,抄网轻轻从水面上探下去,轻轻地将这只大鲶鱼收拢在抄网中。嗬,真大啊,两只长胡须愤怒地张开着,正表示抗议呢!“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和这鱼儿一样,进网总是因为欲望的驱使。”建飞叹息道。幺伟给钓者们逐个敬烟,他们感觉到我们是外来客了,眼中流露出友好的目光。这些从小在黄河岸边长大的人群,古铜的皮肤,健壮的身躯,高超的生活技巧,让我们刚到风陵渡就领略到大自然最原始的风度,这是生活在山水之间形成的最质朴干练的风度。

风陵渡有两座桥,一座是铁路大桥,一座是公路大桥,这使得风陵渡镇成为全国唯一拥有两座大桥的小镇,在这“鸡鸣三省”的地方,孕育了风陵渡曾经的辉煌和地位。而今,载人运物的渡船已不多见,只有这一艘由渡船改装的水上酒家。我们上了船,李涛的高中同学——李警官和张老师早已等候多时了,他们都是风陵渡中学毕业的,在山西,风陵渡中学与风陵渡一样有名。船就系在黄河岸边,河堤上全是用石头砌起的防波堤,因为黄河在此处转弯,汹涌漩急,石头之间用铸铁打成的牢钩互相镶嵌,以便稳固不散,这样的牢钩我们在洛阳云冈石窟也见过,是黄河儿女改造自然智慧的实物证据。“来一条最大的鲤鱼,要正宗的黄河大鲤鱼。”李警官高声对酒家老板说。李警官对我们似乎特别客气,举手投足之间都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真诚和热情。“黄河大鲤鱼怎么甄别?”作为在江南水乡长大的我们,鱼虾从来都是饭桌上的主角,但正宗的黄河大鲤鱼我们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们下来,我说给你们听!”酒家老板在下面招呼道。河堤上酒家专门用来放鱼的水箱里,养着几十条大鲤鱼,老板随手抓起一条,“你们看,正宗的黄河大鲤鱼应该是下颚白色,胡须粗壮,鱼鳞大呈半圆形,从鱼身底部到脊背黄色渐深,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鱼尾巴全部是黄的。”果不其然,黄河大鲤鱼的尾巴就如同黄河水的颜色,黄得耀眼,黄得夺目,黄尾巴的鲤鱼,才是来自黄河的鲤鱼。什么样的河流才会养育出这样的精灵?我们倒想去河中领略一下了。张老师提醒我们说:“黄河不见底,长城不见头!”“没觉得黄河有多深啊,你看,黄河在这里转弯,似乎也很平静。”我们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东生,我就带你们去河里溜一圈。”李涛让酒家喊来一个专门在岸边做汽艇游的年轻人,我、建飞、李涛、幺伟一起上了汽艇,我还随手拿了一块石头,准备到河中去试试深浅。汽艇风驰电掣向河中心驶去,黄河真是名不虚传,半是河水半是沙,掠了一下水,有一丝凉。在岸边看不清晰的漩涡,此时却是张牙舞爪地呈现在面前,我随手将石块扔进河中,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声响,旋即不见。涌动的浑水,急速地形成一个又一个翻滚的漩涡,黄河的漩涡跟别处不同,这里的漩涡是从河底翻滚而出河面的,像一锅滚烫的开水,大大小小的气泡在水面上开花,汽艇就如在一朵朵翻滚的水花上前行,只不过这样的水花到处充满着不可预知的危险,而驾驶汽艇的小伙子却如同深谙凌波微步的武林高手,将手中的方向舵把玩得熟稔无比,汽艇在水面上一会急速直行,一会盘旋如蛇,高兴处把个汽艇的头部整个悬空,让我们在黄河水面上感受到失重的眩晕。很快,我们的汽艇就行驶到对面的潼关了,高大雄伟的城墙,上有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山水潼关,中国金城”,潼关的名头实在是太响亮了,在长江文明还未形成中心的时候,潼关发生的故事就已经深深影响了史学家的笔触了,所谓今天的“金城”与过往的战略地位和军事要塞相比,除了增加一点世俗和铜臭的意味,并不会给潼关这个地方增添任何光彩。潼关就是潼关,独一无二,这是我心中的英雄城!从潼关往返,很快又回到了风陵渡,这一段河面行吟,让我们领略了黄河的澎湃和惊险。真是奇怪,到了岸边,再去看黄河水面,水花也不那么狰狞了,仿佛又回归了平静。而只有亲自去领略过黄河水的惊险奇绝之后,你才会清楚这东流的河水是多么的波云诡谲和波澜壮阔。风陵渡的风度,其实是黄河水的风度,是一种大开大合的风度,是一种收放自如的风度,更是一种气吞天下的风度。

日头跌进山谷里了,黄河铁路大桥上的灯光像一团团燃烧的火。我们在船上坐定,一阵阵清凉的风缓缓拂来。风很干很净,肆意地掠过水面,根本不像南方水面上吹起的风。南方的水面在初晚总有一份氤氲的气息,好像沐浴后的少女轻披着一层白纱,而这里的水面却很爽朗彻底,如同一个汉子打着赤膊,让人一览无遗,我喜欢这里的风。对面环绕潼关城的南洛高速,车辆川流不息,灯光如昼。我们六七人在风陵渡的渡船上一边看着绝美的风景,一边品尝着红烧黄河大鲤鱼。这是一种很普通的烧法,将鱼片刀后放到油锅里炸至微黄后捞出,油锅中放入葱姜蒜、花椒、干辣椒,加入料酒煸香,再将鱼放入,上酱油、盐、糖、醋等调味后放入清水,慢炖十分钟后将鱼盛盘,勾芡后将汁浇在盘中,撒入少许香菜即可,鱼肉雪白鲜嫩,汤汁浓稠咸鲜。《诗经﹒陈风》中记载:“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可知黄河鲤鱼早在几千年前就已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珍馐。李警官见我们吃的来劲,又要老板烧一条,被我们劝住了。“所谓过犹不及,有怀想才会有念头,一次足,下次就不想了。”听我们这样说,李警官觉得有道理,于是提议大家吃一口鱼,必须敬一杯酒,我们都说好。酒是山西的老汾酒,因为我在北方待的时间长,对汾酒有特别的爱好,李涛是地道的风陵渡人,可建飞和幺伟居然也对汾酒来者不拒,确实让我们吃惊不小,细想起来,兴致有时来自于心情,心情好,酱香型的汾酒也当浓香型的洋河喝了。让人意外的是,一副钢铁身躯的李警官却是滴酒不沾,为了表示歉意,他用黄河土鳖血代替汾酒跟我们碰了一大杯。李涛为了尽地主之谊,频频举杯,大家兴致很高,酒量似乎变得大许多,四瓶汾酒不知不觉就见底了。李警官很高兴,连说:“想不到,想不到,南方人酒量还真不懒。”我们哈哈大笑,说来到风陵渡,喝酒也要有风度。李警官一拍脑袋,说:“酒有的是,我再去车上拿。”不一会儿,李警官拿上来两瓶汾酒。酒家老板使尽平生所学,不断地上菜,我们几个南方人如同饕餮之客,大快朵颐。风陵渡的卤肉啊,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呢。“我们河东人能吃、能喝、能写、能打。”张老师趁着几分酒意,说起了当地的历史。“当年小日本就是没能进陕西,为啥?因为我们河东人阻击的,河东解良的关公是武圣人,柳宗元是文曲星,河东这地方是真好啊。”在张老师说话的时候,我们分明看见了他深厚镜片后清澈的眼睛。“生在此地,夫复何求,为了河东,为了风陵渡,必须当浮一大白!”我们将杯子碰的叮当响,不喝酒的李警官又喝了半杯的绿色的土鳖胆。再看看建飞和幺伟,脸上呈现出微醺的神色。酒足停杯,我们又都学着李涛教的办法,将新鲜的蒜片擦在烤焦的馒头片上,吃了个热火朝天。

此时,风清月白,月亮挂在了空中。头顶上的黄河铁路大桥,不时有火车徐徐通过。桥下的黄河蜿蜒曲折,水面折射着岸上的灯影,就如在河面上涂了一层琥珀光。酒家的船被黄河水有规律地击打着,发出一阵轻柔一阵粗犷的声音,风从河面上吹来,吹开了我们的衣襟,也吹响了岸边山丘上的片片杏林。这山、这水、这风、这人,这样的场景与际遇,这样的心情和友谊,让我们心中充盈了对这片土地的眷念,以及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朋友们的感激。就在不远处,那是闻名遐迩的鹳雀楼和普救寺。王之涣的笔和张生的情,似乎已经触摸到了。风陵渡的夜晚,真是不得了。风陵渡的风度被这样的夜晚赋予不一样的风致,这是一种有客来不亦乐乎的真诚,是一种文武兼备为国为民的精神传承,更是一种宠辱皆忘坚持自我的人生态度。

风陵渡的风度,只有走近去看,才能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的美妙和神韵。

风陵渡,我多想再次走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