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幽灵船

——给哈斯和布伦达1,纪念我们的一次访问

南京城外

夜色中的扬子江

黑沉沉的江面上

一艘接一艘驳船驶过

(是一些运沙船吗)

没有灯光

没有马达的突突声

我们都不说话

也说不出话

好像是李白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一艘艘幽灵船从我们面前无声地驶过

1罗伯特·哈斯、布伦达·希尔曼,美国著名诗人,环境和河流保护主义者。

在云南米线店

一大海碗微黄的鸡汤端上来,

然后放上蘑菇、腊肉片、韭菜、洁白柔韧的米线……

这是边地那些辛劳贫寒的先民的发明吗?

在这四月的倒春寒里它冒着

一缕缕亲人般的热气……

而一阵喧哗声在这时传来——

邻座的五六位男女青年,边吃边骂骂咧咧地

声讨着藏独,像是在开小组会。

嘈杂声中,我的耳朵不能不听。

我手中的筷子一动不动。

我忽然有些悲哀。

我看着那几瓣嫩黄的菊花,在汤碗里渐渐变黑。

黎明中的书桌

挣扎着醒来——

黎明光线中的书桌

一道最遥远、安静的山岭。

黄河水

我们爱黄河

却不敢喝一口黄河水

喝黄河水长大的,是那些黄河鲤鱼

它们在太阳下喝

它们在夜里喝

它被端上餐桌来的时候,我看到

它的眼瞳竟比我们的亮

(像是被镀上了清漆)

它被油炸过的嘴仍艰难地张着

像是要吐出

那最后一口泥沙……

十月之诗

当另一些诗人在另一个世界

歌咏着十月的青铜之诗,

我走进我们街头唯一的小公园;

没有遛鸟的人,没有打太极的人,没有任何人,

只有梣树在雾霾天里艰难呼吸;

玫瑰垂头丧气,让我想起蒙羞的新娘,

飘落在草地上的银杏树叶子,

则像一些死去的、不再挣扎的蝴蝶。

没有一丝风。石头也在出汗。

一丛低矮的野毛桃树缩成一团,

似乎只有它还在做梦。

这一切看上去都在某种秩序里——

以它反复的绝望的修剪声,

代替了所有清脆的鸟鸣。

在柏林

在柏林,在一个烟火熏黑的墙角

(它也许是被炮火或从天上扔下来的炸弹

熏黑的)

我看到一树桃花怒放

我要说这是我一生看过的最美的桃花

在柏林,在前东西德边境检查站

那些岗亭、沙包、铁丝网犹在

游客们嘻笑着与戴钢盔的“美军”合影

而我停在那里,好像仍被盘问

好像我被盘问了好久

然后,突然间,似乎就可以通行了

在柏林,在告别前的那个下午

我本想寻访本雅明的“内阳台”

却步入了犹太纪念馆里的一个深井:

陡立的井壁上,是远逝的回声

是一道谁也够不着的梯子

——作为哀悼,也作为拯救!

昨晚或是今晨,石家庄

——悼陈超

昨晚或是今晨,石家庄

雾霾最重的一刻,十六楼——

是怎样的一种决绝和冲动

把你推向了那纵身一跃?

我们曾一同在山谷中攀行

时而为朝霞流泪,时而侧身于悬崖

惊异于那来自深渊的吸力

有时也坐下来,听你讲几个笑话

作为对夜色的调剂

但现在(今晨或是昨晚?)

一瞬间,黑暗陡立——

哀求的妻子未能把你留住

你那永远也长不大、只会哭着喊

“爸”“爸”的智障儿子也不能

我们谁都不可能把你留住

(但我是否有权利痛骂你?)

半年来疯狂的耳鸣突然静止

那留在桌子上的生命诗学论稿随风飘走

是怎样可怕的一瞬!天地

倒转过来,从那高过地狱的窗口——

你撞向一片坚硬如墙的灰色

以你彗星般的头,以你无声的呐喊

或几声哈哈大笑

以你加速运转的重力

在整个宇宙中——也在我这里

撕开了一个无底洞……

啊暴烈!生命的伤痛和脆弱

我们又怎样把这伤口捂住?!

忆陈超

那是哪一年?在暮春,或是初秋?

我只知道是在成都。

我们下了飞机,在宾馆入住后,一起出来找吃的。

天府之国,满街都是麻辣烫、担担面、

鸳鸯火锅、醪糟小汤圆……

一片诱人的热气和喧闹声。

但是你的声音有点沙哑。

你告诉我你只想吃一碗山西刀削面。

你的声音沙哑,仿佛你已很累,

仿佛从那声音里我可以听出从你家乡太原一带

刮来的风沙……

我们走过一条街巷,又拐入另一条。

我们走进最后一家小店,问问,又出来。

我的嘴上已有些干燥。

娘啊娘啊你从小喂的那种好吃的刀削面。

娘啊娘啊孩儿的小嘴仍张着,等待着。

薄暮中,冷风吹进我们的衣衫。

我们默默地找,执着地找,失落地找,

带着胃里的一阵抽搐,

带着记忆中那一声最香甜的“噗啾”声……

我们就这样走过一条条街巷,

只是我的记忆如今已不再能帮我。

我记不清那一晚我们到底吃的什么,或吃了没有。

我只是看到你和我仍在那里走着——

有时并排,有时一前一后,

仿佛两个饿鬼

在摸黑找回乡的路。

在韩国安东乡间

——给黄东奎先生1

谢谢你,先生,

谢谢你对我的诗伸出的

那根有力的大姆指。

你比我年长20岁,可是你的眼光

仍是那么敏锐。

你的额头在六月的光中闪亮,

我相信那即是智慧。

我们并排在山间走着,

我可以听到,我们经历的时间

就在我们彼此的身体中晃荡。

我们这是在韩国东部的乡间吗,

那只满山青翠中的鹧鸪,

怎么听也都是我在童年时听到的那一只。

我们登上屏山书院古老的台阶,

正值野栗树开花时节,

这石头有多光亮我的心就有多光亮,

这庭院有多荒凉我的心就有多荒凉;

当年的诵读声已化入河畔的细沙,

我们路过的疤结累累的松树

仍在流着脂泪。

你说你在翻译杜甫,

你问我“吴楚东南坼”2是什么意思,

我说那是两个国家的骨肉分离,

但它也在我们的身体中

留下了一种永久的疼。

但是现在山风拂面,在枣花的清香中,

我不忍去谈我们的那些经历,

不谈雾霾,不谈毒龙,也不谈

我为何写下那首“瓦雷金诺叙事曲”……

我们并排走着,伴着清泉潺潺,

好像受苦者也终会有所安慰;

(路边的桑椹落了一地)

你说明天你还会和我们一起去看海,

我说下次你来中国,我陪你去岳阳楼吧,

我也从未去过那里。我不知道

它给我们准备的是什么样的风景,

但到了那里,我想我们都会流泪的——

当我们开始一步步登临,

当一种伟大的荒凉展现在我们面前。

1 黄东奎(1938-),韩国著名诗人。

2 出自杜甫《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