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佐香

著名的学者型画家范曾先生在《八大山人论》中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中国美术史苟无八大山人,绝对也会黯然失色。八大山人对中国画的贡献几乎是不可计量的,而随着历史的推移,他的艺术将是千秋蒙庥,恩泽无以数计的后之来者。”八大山人在中国绘画史上建立了一座难以逾越的艺术高峰,指引着后来者的行程。

八大山人生于1626年,俗姓朱氏,名耷,字雪个,明王室后裔。他少时可谓锦衣玉食,踌躇满志。花样年华就满腹锦绣文章,颇具艺术天分。世事难料,崇祯十七年(1644年),清军破关而入,取朱明王朝而代之。八大山人为了躲避杀身之祸而隐姓埋名,穴居深山削发为僧。他由钟鸣鼎食的皇裔贵胄沦为闾里庶民,在亡国之痛中提心吊胆艰难度日。欲哭,不敢泣。欲文,文网罗织,株连九族。八大山人终于在绘画这一片天地中找到了安顿灵魂和苦难的精神家园。

八大山人的名号源自《八大圆觉经》。有人说:“八大初为高僧,尝持《八大圆觉经》,山人喜而跋之,因以自号。”八大山人的画,有着宋词的意境。突兀的黑黝黝的巨石上停着一只形单影只的鸟,睁着一只眼睛,在用自己的喙梳理羽毛。这分明是一只拣尽寒枝不肯栖的鸟儿。鸟儿是灵物,画家显然是在借鸟儿倾诉自己的心声。残荷叶为冷霜摧残,纤细而劲挺的干却傲然挺立。飞鸟振翅欲飞,却冷眼横斜,仿佛在寻思欲飞何处?何处才是梦中的家园?残荷与倦鸟各自话凄凉。画家画的是荷与鸟,道的却是人,孤独而又高洁的人。

八大山人的画中有哲学的思考。众名家纷纷评议他的画有“冷逸”的特点。“冷”来自他对险恶黑暗的现实社会的绝望和对倏忽即逝的人生的看破;“逸”则是根植于生命深处的对人生困境的心灵超越。八大山人是确知他生命的含金量的。他苟活于世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的天分得以闪光,不负上苍的造化之心。“冷逸”就是他艺术卓尔不群的气质和清峻绝俗的风格。在这个世界上,光明与黑暗并存。在人之一生中,幸福与痛苦并存。人之一生都在忙于突破重重现实设置的包围圈,一直到老之将至。“冷”是生命的本相,因而他的画作极易引起人们的共鸣,抓住每一个欣赏者,使其心旌摇动,魂魄战栗。“逸”不是为了摆脱世网,而是为了解脱戕害心灵的苦难的生存智慧,具有澡雪精神的启迪和净化作用。

众观群山,独尊泰岱;心香一瓣,长在青云。大师辞世后约两个世纪,中国诞生的另一位大画家齐白石对大师极为尊崇。他在《老萍诗草》中记道:“恨不能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指雪个等)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我想,白石老人对八大山人的推崇绝非偶然和盲从,而是基于内心的景仰。纵观八大山人之书画与性情,确实足以令后辈激赏与折服。据传,八大山人极爱饮酒。平民百姓请他去饮酒作画,他醉后淋漓挥墨,随手送人。而达官显贵向其索画,“欲以数金易一石,不可得”。他现今流传下来的作品,大多是从黎民百姓中收集来的。八大山人的绘画已达到无意识的境界,高深莫测。歌德说“只有进入无意识中,天才方成其为天才”,而无意识却是一种“半透明的精神之夜,隐藏着灵魂全部力量的根源”,其智性的想象、灵性的感悟和情感的力量共同参与这根本性的活动,让画家捕捉到一种比一切显学还要多的事物,喷薄出一种巨大的创造力量,这是灵魂的袭变产生的能量。

八大山人的画是没有文字的震古烁今的绝妙文章,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灵性与情智交织的心灵倾诉。八大山人的灵智与天地精神往来,终成艺史中里程碑式人物。在他身后的三百年里,依然是空谷绝响。

(编辑 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