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蒙

博科圣地受害者法蒂玛

法蒂玛早上醒得很早,她旁边躺着一个刚出生几周的小婴儿,婴儿平静地呼吸着,脸朝上对着她。法蒂玛听见有女人的声音朝着她的小屋来了。几个女人进来后用手抓住法蒂玛,把她往外拖,法蒂玛惊声尖叫,滚倒在地上。

她知道这些女人要干什么。她见识过这群女人给其他女孩绑上自杀式炸弹腰带,然后武装分子把女孩们装上皮卡车,送到城郊,再回来时卡车上已经没有那些女孩子了。

法蒂玛将会变成一个极其危险的人肉炸弹:一个女孩子,带着一个新生儿,绝不会引起任何怀疑。这样她就能轻易进入人群,炸死一大片人。

“我不想做!”法蒂玛尖叫道。“那我们就只能杀了你。”拖拽她的妇女们一边威胁着,一边继续拖着她。“我不管,你们把我杀了吧,”法蒂玛继续尖叫,“我已经见过太多死人了。”

营地指挥官站在自己的屋前,等着法蒂玛。他是法蒂玛父亲的老朋友,就住在隔壁村子。法蒂玛小的时候曾跟兄弟姐妹们帮这位指挥官收过地里的洋葱。“不是她,”指挥官告诉那群妇女,“这女的惊吓过度,她会把我们一起炸上天的!”

法蒂玛坐在一栋平房里,房子坐落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在难民营设立的医疗卫生站,这里是迈杜古里城的郊区,位于尼日利亚东北部。此刻天色已晚,但日头依然很烈。刚刚那个小婴儿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膝盖上。“那群女的怒不可遏,她们用棍棒和绳索抽打我。”法蒂玛一边说,一边卷起自己的长袍,露出肚子和屁股上深深的伤痕。

这个故事讲述的正是一个依然不为世人所知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充斥着极端虚无主义和对人性的蔑视,甚至可以说这个世界是个不真实的幻境。但另一方面,这个世界又是真实存在的,它就在距离迈杜古里城60公里处。在这个世界里,世俗生活遭人痛恨,宗教信仰被致以死亡一样的敬意,这一切都是由一个宗教极端组织创立的,它就是“博科圣地”。

人肉炸弹

如果从2009年算起,那么无论是“基地”组织,还是“伊斯兰国”组织,死在它们手里的人数都不及博科圣地,因为博科圣地杀人总数已经达到27000人。

近期,尼日利亚军队在有前军方将军背景的新总统穆罕默杜·布哈里领导下,夺回一些被博科圣地控制的领土,打退了博科圣地的进攻。喀麦隆、尼日尔、乍得和贝宁组成的联军也在与博科圣地的战斗中取得大胜。军方宣称,博科圣地的一名重要领导人已被抓获,上百名人质被解救。

不过博科圣地并没有彻底被打败。他们潜入地下,并蹿入邻国。此外,他们还改变策略,宛如一种会变形的病毒。在军事上节节失利后,博科圣地转用小姑娘做人肉炸弹来发动袭击。

法蒂玛的脸上有两道伤疤,看起来像两个酒窝。这两道疤是小时候父母故意划破的,以作为某种记号。不过在博科圣地袭击了她们的村子,打死了她的哥哥后,她就再也没有跟家里人联系上过了。

武装分子将妇女儿童装上皮卡车,把他们拉入灌木丛林中。法蒂玛跟其他女孩子一起睡在一棵树下,这些女孩子都是武装分子的“奴隶”。

法蒂玛说,武装分子拿来一个葫芦给女孩子们喝,里面装有红色液体。她趁着没人注意时,把这些液体都倒掉了。其他女孩子并不知道这些液体是什么,但法蒂玛见识过它的威力。

有一个跟法蒂玛一起在市场上卖牛奶的姑娘在喝完这种液体后,满地打滚,口吐白沫。过了一会,武装分子塞了把枪在这姑娘手里,叫她朝着法蒂玛的姨妈额头开一枪,因为她姨妈拒绝嫁给一个恐怖分子。之后,枪响了,子弹打穿了姨妈的头骨。

法蒂玛一再拒绝观看枪决现场,博科圣地的妇女就把她绑在树上,强迫她观看武装分子教导女孩子们开枪,试验射杀的对象是一群山羊。而在那些妇女给女孩子们安装自杀式炸弹时,她也得在一旁观看。

每次武装分子被政府军击败,他们就会派出一个自杀式炸弹袭击者。这些人肉炸弹中有一些是博科圣地自己的女志愿者,也有一些是以为可以借机逃走的妇女,还有很多人是被迫为之。博科圣地的妇女会给女孩们绑上黑色的绳子,然后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她们会给“肉弹”装上腰带,然后武装分子们会在腰带上装上炸弹。

“去人多的地方,然后按下这个按钮,这是一场圣战。”武装分子都是这样给“肉弹”部署行动的。

武装分子带走了女孩子,然后在本子上写下她的名字,其他的女孩子们要为这个女孩子祈祷,这样以后大家都会在天堂相见。而这一次,法蒂玛没去,博科圣地换了一个女孩子。

用女孩子做人肉炸弹的策略非常管用。这种策略不断散播着死亡的恐惧,制造彼此间的不信任,如果你连一个穿着斑斓的女孩子都信不过,你还能相信谁?

今年3月,两个自杀炸弹女孩在迈杜古里城郊的一处清真寺炸死了20个人。仅仅几天之后,又一个女孩在巡逻队面前爆炸了,而另一个试图逃跑的姑娘则被射杀。2015年,人肉炸弹袭击达到89起,大部分都是由女性充当肉弹。

在乡村作战时,这些肉弹组团冲向政府军士兵,然后引爆自己。去年6月,两名自杀式袭击者在迈杜古里的鱼市上引爆炸弹,另外还有一个年仅7岁的女孩也被装上了炸弹,所幸被警方发现。

在今年2月的迪克瓦难民营,又有两名女孩引爆身上炸弹,炸死了70多人;而现场第三名女孩拒绝引爆自己身上的炸弹,因为她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结婚”,然后被强奸

迈杜古里是博科圣地的发源地,这里破败不堪,地处乡下,没什么人来来往往。黄色的嘟嘟车飞快地穿过街道,街上有人叫卖橘子和西瓜。墙上贴着警察局招募新警官的公告。然而这种沉静的气氛都是假象。迈杜古里四周被反坦克壕沟包围,通往城市的道路上设有关卡,村庄和难民营都被铁丝网和墙包围着,看上去就像监狱一样。

在距离迈杜古里以南300公里处的约拉城,15岁的女孩艾迪莎四肢伸开,躺在一把破旧的酒店安乐椅上,一边咬着牙签,一边喝着可乐。

这个漂亮的女孩头戴着蓝绿色的方头巾,刘海从方头巾下面伸出来,身上穿着一条鲜艳的裙子。她会讲一些英语,她说英语和数学是她在学校时最爱的课程。艾迪莎从自家村庄来到约拉,就是要讲述自己身陷博科圣地囹圄的经历。当提到博科圣地这个名字时,小姑娘静了下来,眼神茫然地望向远方。

当博科圣地的武装分子进攻她们的村庄时,艾迪莎逃到玉米地里,跟父母还有姐姐失去了联系。她等了几个小时,等到天黑了,枪声停了,就跑了出来。结果博科圣地的武装分子发现了她,就把她扔在地上,绑上绳子,蒙上眼睛,之后用皮卡车拉走。

艾迪莎在一个名叫皮塔的营地待了5个月,营地位于桑比萨森林边上,而桑比萨森林的面积达到130平方公里。两年前,被博科圣地绑架的276个女孩子据说就被藏在这个森林里。艾迪莎说,在被关押的几个月里,她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她被关在一个用枝条树叶搭建的小屋里,门口有人守着。

当艾迪莎去洗澡上厕所时,总会有人跟着她。每天她能吃到两餐饭,每餐都是一盘米饭。艾迪莎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看着地上的昆虫和大蚂蚁背着东西爬来爬去。在她眼里,这些虫子就像一个社会族群一样,每个个体都紧紧地生存在一起。这让艾迪莎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她在想他们是否还活着,她的村子现在怎么样了。

“有一天,一队武装分子来到小屋门口,”艾丽莎说,“他们中有人要娶我。”回忆至此,艾迪莎哭了出来。

“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们就杀了你。”一个蒙面武装分子这样告诉她。

几天后,武装分子朝天开枪。“你现在结婚了,”这群人说。而作为新婚贺礼,武装分子送给她六套衣物,而她的“丈夫”在那儿待了三天,并强奸了她。

“我大声尖叫,外面的人都可以听见,看他们没一个人过来救我。”艾迪莎说。之后几周,她的“丈夫”经常出门,这个人据说是博科圣地最厉害的武装分子之一。

回去也没有活路

法蒂玛讲述着她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故事。就在她差点被送去做自杀式炸弹袭击者之后没几天,政府军就打进了博科圣地的这个营地。法蒂玛当时听到了爆炸声,看到了天上的飞机。她和其他女孩子被命令去为博科圣地武装分子清理一条逃生通道,这时没人管她们了,趁这个机会,这群女孩子们用这条逃生通道跑掉了。

法蒂玛跑了五天,靠喝河里的水撑着。到第五天,她精疲力竭,连自己的孩子都抱不动了,她只好把婴儿放在树下。这时,这群女孩子终于找到了公路,政府军士兵救下了她们,并把她们送往医院。之后政府军士兵又把法蒂玛的婴儿救了回来。

现在,法蒂玛已经恢复自由身4个月了,她的孩子也有5个月大了。她的丈夫在她被绑前夕跟她结了婚,现在他们又在难民营重逢了。法蒂玛始终坚称博科圣地的武装分子没有侵犯过她,她在嘴里反复强调,自己是清白的。

来自约拉的艾迪莎也是趁着没人看住她的时候,跑到灌木丛中躲了起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自己的村庄。在逃跑的路上,一直有人告诉她老家村庄已经被政府军夺回来了。走了好几天,艾迪莎最终回到了父母那个土房子门前,到家时,她浑身脏兮兮的,显得瘦骨如柴,身上衣衫褴褛,脚上的鞋子满是洞,她的父亲见此情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回来好几周,艾迪莎都躲在家休息。终于,她出了一趟门,村里的人都盯着她看,她受不了,就跑到英语老师家去。老师告诉她:“跟博科圣地在一起待过的人,就跟博科圣地的人一样。”

艾迪莎现在坐在约拉的酒店里,讲述着自己的故事;讲了这么久,她终于忍不住,哭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怀孕了。直到有一天,她听到邻居们交头接耳,她的姨妈把她拉到医院去检查,结果发现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不能堕胎了。“如果你不把这个孩子杀掉,那你就跟博科圣地是一伙的。”村里有人说。“孩子一出生,我们就会把他杀死。”另一个年轻的民兵威胁道。于是,艾迪莎的父亲只好把她关在屋子里,直到她生下孩子。

任何一个从博科圣地手里逃出来的女性都被会视为恐怖分子的盟友和目标,而回到家后,也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和灾难。

有8个女孩成功从博科圣地手里逃出来了,但却被村里的丈夫、亲戚或是邻居给杀害了。这还没算上这些姑娘肚子里的孩子。

“上帝赐予我这个孩子,所以我就要照顾好她。”艾迪莎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打着女儿的胸口。一开始,她只是觉得肚子里怀了个孩子,现在她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爱着这个孩子。孩子爸是谁?艾迪莎也不知道,因为她从未看过他的脸。

艾迪莎想去会接受她的城市里上学读书,未来她想当一个医生。

现在艾迪莎又可以自由活动了。村里的老人呼吁大家放过艾迪莎。但艾迪莎依然还是把女儿放在家里,因为村里的人都盯着女儿,那种眼神就像看恶魔一样。

“我很害怕,”艾迪莎隔壁家的一个朋友说,她也怀了博科圣地的孩子,“政府军一离开,村里的长者就没法再帮我们说话了,村里的人就会过来把我们杀掉。”

摘自《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