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举芳

父亲越来越沉默了。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跟人说话,谁要是前去敲门,父亲就大声吼。他和妻很无奈,也都束手无策。

父亲或许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怀念母亲吧。一个月前,母亲去世后,父亲把母亲的照片放大,摆满了房间。

母亲是个苦命人。6岁那年,因为家境贫寒,被卖给了戏班子。后来连姓都随了戏班老板。母亲勤奋好学,加上身段、唱腔都好,深得老板和戏迷们的喜爱。当年的父亲是个落魄的书生,被下放到农村,处境凄凉。一日戏班去那个村里唱样板戏,父亲一眼看中了娇美俊俏的母亲,心生爱慕。正值青春年华的母亲见了楚楚可怜的父亲,心底陡然生出心疼,两人便有了来往。

开始,母亲的戏班居无定所,辗转南北,与父亲聚少离多。后来母亲到了省里的京剧院,父亲却没能回省城,一家人依旧是聚少离多。

印象中,父亲对他和母亲一直是疏离的。小时候,每次看到别的孩子被父亲领着、宠着,他就眼馋得不行,便盼望父亲回来。父亲回来,却总是冷冷的一张脸,不管母亲做了多么丰盛的饭菜,不管他把第一名的成绩单举得有多高,父亲的脸都像得了肌无力,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曾经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他曾多次问过母亲,母亲每次都无比坚定地告诉他:你是父亲和母亲的亲生儿子!但他还是将信将疑。这样的怀疑曾让他的童年、少年时光黯然失色。那时他恨父亲。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发现恨少了,对父亲温和了许多。

父亲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写字、画画,他买来纸墨笔砚给父亲,父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太阳好的时候,父亲会出门去散步,大多数时间依旧闭门不出,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忙什么。

父亲去世很突然。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早晨妻子喊父亲吃早饭,迟迟没人应答。他急了,猛敲父亲的门,依旧没有人应答,他感觉不好,喊了人帮忙撬开门。躺在床上的父亲已经没有了气息,但很安详,神态像睡着了一样。

办理完父亲的后事,他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父亲的东西很少,就几张字画。字画对他来说也是珍贵的,他拿到装裱店裱好挂在屋里,时常擦擦、看看,他发现父亲在的日子竟都是暖的,虽然父亲很少笑很少与他们亲近。

他一直让父亲的屋子维持着原来的样子。有时他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翻掀父亲看过的书;有时他拿起父亲用过的笔,在父亲遗留下的纸上涂涂画画。这样的时候,他感觉父亲的目光像阳光一样温暖。

那天他又画画,觉得纸下有什么东西,把纸拿开,原来是个放大镜。“父亲什么時候眼睛不好的呢?”他自言自语着拿起放大镜,才发现这个放大镜是100倍的。“一定是父亲患了眼疾才不愿意出门的,我太疏忽了。”他充满了自责。把放大镜放回桌子上,在书的缝隙间发现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用锦缎包着。一层层剥开锦缎,打开盒子,盒子里不是稀罕东西,是两绺头发。他拿起其中一绺中一根头发对着太阳看,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父亲为什么会珍藏这两绺头发呢?他猛然想起了放大镜。用放大镜再看,头发上居然有字:“今天儿子十八岁”。他又拿出一根头发来看:“儿子三十岁生日快乐”。他又拿出另一绺头发中的一根来看:“吾妻吾爱? 生死相依”。再拿一根:“爱妻? 八月十五我想你”。

看着看着,他潸然泪下。父亲的脸是冷的,心里对他和母亲的爱原来那样浓,那么热。父亲,是把情刻在了心上。

看父亲的日记才知道,在头发上刻字是父亲掌握的一门绝技,其中的技法历经无数次失败,数十年的苦心钻研、摸索。他不想让父亲的绝技失传。

他像父亲一样,写字、画画,尝试微雕艺术,先从练习蝇头小楷开始,再到芝麻粒大小的字,一直练了好几年。他发现做微雕不仅手法上要练,还需要不断修炼自己的内心,不断提升自己的境界。

发雕是微雕中最难掌握的。想做好很不容易。首先选用青壮年的头发,把弧形的头发处理成平面,再固定、磨刀、雕刻。刻一个字不到半分钟,但成功率很低,一百多根头发中只有两三根能刻成。他全神贯注一刀刀地刻着,小心翼翼。他用父亲的方式体会父亲隐藏在心底的亲情。

多年后,他做的发雕像父亲一样精致。清明节那天,他把自己精心雕刻的两根发雕放在父亲和母亲的坟前,一根上面刻着“铭记父母恩”,另一根刻着“无声的爱厚重永恒”。此时的他真正明白了父亲把他和母亲的头发带在身边的意义:头发由血液供养而成,带着亲人的头发在身边,无论人在哪里,都和亲人血脉相 连,不离不弃。而刻在上面的字,饱含着父亲浓烈的思念和深情。

(编辑 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