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许多有关失智的故事之所以让人痛苦怅惘,大多是因为亲人不再认识自己了。

身边许多朋友都在谈老年失智的问题了。

许多年前,失智的现象还不普遍,偶然听到一位朋友惊讶痛苦地说:父亲不认识他了!

我也讶异,因为一直到老年,我的父母记忆都还极好,大小事情都条理清晰,更不可能不认识自己最亲的儿女家属。

但是,这样的事确实发生了。我的朋友坐在客厅,许久不讲话的父亲突然转头问他:“你是谁?为什么一直坐在我家?”

我可以了解我的朋友心中受伤,那种茫然荒凉的感受。

2012年时看了一部很好的法国电影《爱》。

一对老夫妇,妇人在餐桌上忽然记忆中断,停滞了一会儿,又恢复了。接下来接受治疗,身体开始局部瘫痪,行动困难。妇人是音乐家,意识清楚时敏感的心灵无法接受医院的治疗方式,因此要求爱她的丈夫不再送她去医院。

丈夫答应了,但是,接下来的情况愈来愈恶化,洗澡,吃东西,一切行动都愈来愈困难。一个年老的丈夫独力照顾一个衰老病变的妻子的身体,妻子的状况就是逐渐失去语言能力,失去记忆,失去控制自己身体的一切意识。

這是一部真实而安静的电影,导演、演员都如此平实,呈现一个生命在最后阶段无奈又庄严的悲剧。

我忽然想起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描述过让人难忘的画面——

一个得了失忆症的村落,人们用许多小纸条写下“牙膏”“门”“窗户”“开关”“锅子”。把一张一张小纸条贴在每一个即将要遗忘的物件上,预先防备,失忆的时候有这些小纸条上的字可以提醒。

有一天和世界告别,就是这样从身边熟悉的物件一一遗忘开始吗?

马尔克斯经验过亲人失智的伤痛吧?所以才会用文学的魔幻写下这样荒谬而又悲悯的故事。

然而看《爱》这部电影时,我出神了。我想,也可以在自己最亲爱熟悉的人的额头上贴一个小纸条,写着“丈夫”“妻子”“父亲”“母亲”吗?也可以写下最不应该遗忘的爱人或孩子的名字,贴在那曾经亲吻过的额头上吗?

一个朋友常常丢下繁忙的工作,匆忙赶夜车回南部乡下探望年老的母亲。然而母亲看着她,很优雅客气地说:“您贵姓啊?”“要喝茶吗?”她就知道母亲不认识她了。她忘记了女儿,却没有忘记优雅与礼貌。

许多有关失智的故事之所以让人痛苦怅惘,大多是因为亲人不再认识自己了。

曾经那么亲近恩爱,竟然可以完全遗忘,变成陌生人,那么还有什么是生命里可以依靠相信的?

我也听过这样的故事,因为失智的对象不是亲人,听起来就不那么像悲剧。

有一个朋友极孝顺,多年来她为母亲买了很多贵重的黄金珠宝饰品,存放在银行保险箱里,偶然参加宴会时取出来穿戴一次。母亲失智以后,常常惦记存在保险箱的珠宝,焦虑不安,吵闹着要去检查。

孝顺的女儿就陪伴母亲到银行,取出珠宝,一一数过,没有遗失,重新放回保险箱锁好。但是,这个失智的母亲刚回到家,立刻忘了刚刚才看过、检查过的珠宝,又开始焦虑不安,吵闹着要立即到银行开保险箱。她的孝顺女儿说:“妈,你刚看过……”但是母亲失去记忆的部分刚好是她去过银行、看过珠宝。

这是我听过的失智故事里比较快乐的一件。虽然我这孝顺的朋友也一样无奈万分,疲惫不堪,每天要陪着老母亲一次一次地跑银行,但是因为母亲没有忘记她,好像她的无奈里还是有一种幸福。

所以失智的大悲痛是因为最熟悉、最亲爱的人不再相认了吗?

林桂华摘自《晚报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