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有一年,于峰峦叠翠的皖南山中,遇一老者,提半旧竹篮,坐山石阶上卖野茶。野茶,是山中零星天然生长的茶。品相看上去不算好看,也不迎人,但有普通绿茶的一层浅浅绒毛,叶片壮厚,叶纹疏朗,卷曲着,显得清纯,粗粗长长。细闻,有一股空山鸟语、牧童吹笛的旷远幽香。新茶是一年开始时的新香,刚采制的春茶,雨量充沛,温度适中,茶树经过冬季的休养生息,芽叶肥硕,色泽翠绿,滋味鲜活。

洗过的衣裳有新香。湿漉漉的衣裳,晾在绳子上晒。水滴不紧不慢地敲颤着衣下的草。这时候,阳光从布的经纬间穿透而过,待那些水滴声音渐渐停息,衣裳就干了,阳光的味道便留在上面了。

临泽掬水也有新香。青菱角、红菱角,四只脚,或两只爪,舀湖水在大铁锅里煮,菱角熟了,剥开菱壳,咬在嘴里,有一个时节的鲜香。古人掬水闻香,河流的芬芳,混合着水中植物的清气。水里有荷叶、蒲草、莲、藕,水边有茭白、慈姑、蒲草、苦艾……河底纠结着的水草,袅袅婷婷,不绝如缕,安静地躺在河底微微呼吸。夏水和秋水的味道,也就糅合了浸泡在水中各种植物草本的味道。

新米烹饭是新香。“香粳炊熟泰州红,苣甲莼丝放箸空”,陆游在《对食戏作》诗中提到的“泰州红”,是我的家乡过去的晚稻品种。可以想象,从前的稻,脱去糠皮,变成白花花,颗粒晶莹的米,用竹箩,颤悠悠从磨坊担回家,一口大铁锅,煮一锅粥,一家老小,白须老者,盘髻妇人,垂髫小儿,围桌而坐,吃得风生水起。新米烹粥,有着怎样的沁入脾胃的糯软新香。

新香还是雨后空山的林木香气。下过雨后,山谷里,一大片松林,散发草木清气,有松针、松叶的混合幽香,这样的空气当然是新香。这时候,山中果子熟了,被雨水一打,禁不住飒飒掉下。秋天,我到山里采风,遇到一棵野生的猕猴桃树,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像猴子一样,啃着野生的小猕猴桃。

山里的新香,一定是许多星星般的野果,它们的个头不大,如豆。我说的这些山,是江南的水墨山峦,不高,但林深草密,雨后有云雾缠绕。那些豆们饱吸山野的烟岚之气,根须紧抱某一块巉岩,它们很狂妄地长,恣肆地长。我比较喜欢“恣肆”这样的词,指一个人散淡地活着。

每一个季节里都有它的新香,这种新鲜香气总是那么让人迷恋。据说,张爱玲爱吃糖炒栗子,每次回常德公寓,路过栗子铺,总要放慢脚步,细细听师傅操着长柄铁铲炒栗子的“擦擦”声,深深嗅那桂花糖和砂子混合散发的新香。

新香令人欣喜,旧味使人依恋,光阴让人惆怅。

老家具是旧味,有独特的树脂清香。我在古镇的一民宅里,见到一张雕花大床,隔着时光,有一种特殊的木头和腐湿味道混合的气息。

老家具的前身是一棵树或几棵树,历经几十年、数百年,木头味掩盖不掉。在江南的那些旧宅里,床铺、箱子、柜子、板凳、桌子,盆、桶、楼梯……仍然散发它们从前就有的旧味。

木头香里,有故人与往事。旧味像记忆,缓缓释放。

我生活的小城,城北有明清老宅“九十九间半”。鱼鳞细瓦的九十九间屋子之外的故事,留下的悬念和遐想,余味袅袅。

旧味是旧饮食。宋代洪林的《山家清供》、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顾仲的《养小录》,古人的菜谱满是旧味。在旧味里寻味,我尤其喜欢袁枚提到的“捶鸡”,“将整鸡捶碎,秋油、酒煮之。”大约是用菜刀在鸡背轻轻捶松,捶得“噼噼啪啪”,满屋回声,然后上笼蒸去蒸。这是古人做菜的态度,噼噼啪啪,嘈嘈切切,透着心情。据说此菜肉质鲜嫩,松软可口,余味缭绕。其实,旧味也并不过时,照样适合现代人的胃口,只是旧味中少了鸡精和现在人工添加的东西。

醋是旧味。一缸醋用新粮酿制,发酵的声响在一口大陶缸里“咕噜”翻响。醋放置时间越久,味道越香,所以才有了江南的镇江香醋和山西老陈醋。由于离得远,高粱、大麦、豌豆酿造的山西老陈醋,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用得少,做菜、蘸料用镇江香醋。镇江香醋就像江南旧事,三国东吴孙权,水漫金山白蛇传,还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历久弥香。

线装书是旧味。线装书纸页泛黄间,储存下来的是唐朝的旧味、宋朝的旧味、元朝的旧味、明朝的舊味、清朝的旧味……从前的味道,所以才有唐诗、宋词、元曲,还有明清小品。寻味的瓢虫从纸页上爬过,小虫子的身上满是旧味。旧味成了风景。

古装戏是旧味。经典古装戏,多说的是当年才子佳人的故事。《桃花扇》《西厢记》《牡丹亭》,侯方域与李香君,张生与崔莺莺,柳梦梅与杜丽娘……旧事如尘,旧味如酒。

枯草味,也是旧味。枯草味只有在冬日才能嗅到的一种味道。霜打过的草,没有春草和夏草的青涩水汽,而有温和亲切的地气,散发一种馨味。

走在料峭寒风的野外,嗅那一股暖香,会想到一只鸟窠和家的味道。

一个中年人,喜欢坐在一片枯草上,对着一个季节深情仰望,他会感到沉浸在成熟生命,不事张扬,温和平静的暖香之中。

新香,是刚结识的朋友。旧味,是老友。新朋友相见恨晚,老友不离不弃,交往了几十年。

(常朔摘自《郑州日报》2016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