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蕊

下了大巴车,沿着一条清幽的小路向前走,两边芳草萋萋,空气中飘荡着草叶的青涩和花朵的馨香气息。我在一片白桦林处停下,几乎是奔跑着冲进树林中。这里距被称为“中国第一村”的图瓦人村落禾木村不远,与那些原始古朴的木楞房屋隔着一条碧波湍流的禾木河。

从布尔津出发前往禾木村的路上,不时看到夹在云杉、冷杉、雪松间的白桦树,它那挺拔光洁的“林中少女”身姿,岁月印刻在树干上深情的“眼睛”,轻触着我的心,但隔着车窗一晃而过,让我着急又浮想不断。跨过木桥,到了这片宽阔处,与美丽的天使树迎面相逢,让我陡然间心生欢喜。

进到白桦林中,我被一双双幽潭般的眼睛吸引,深深地迷醉了。

那些黑色的弯形节疤,如好看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嵌在光洁直挺的躯干上。那是些怎样的眼神啊?或深邃忧伤,或温柔沉静,或坚忍笃定……每一束目光都纯真、澄澈。树叶翠绿,鸟儿啼啭,阳光从镶翠的树梢上筛落下来。一弯浅溪从林中缓缓穿过,倒映出树的倩影,好一个秀美、多情的临水照花人。

林中的白桦树有几十或上百年树龄,却依然身形如少女,有着不老的容颜。它们之所以被时光遗忘,相传与爱情有关。成吉思汗西征路上,大军休整时,一位士兵在白桦林中遇到了美丽的牧羊姑娘,两人一见倾情。誓言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战士却战死沙场。姑娘把思念刻在白桦树上,一双双眼睛是她永远的守望。

悲伤的故事令人心碎,可在我看来,刻在白桦树上的思念,已超越爱情,是比爱情更宽广的爱。桦树皮晒干后是中药材,祛除百病,连它忧伤的眼泪,也被称为“森林饮料”。它深情缱绻的眼睛,望向更远的远方,与世人的目光接壤,悲伤的泪,化作一汪柔情。

一树攒动的绿,是一树无声的歌啊!白桦树的宽厚与博大,使它将伤痛深掩于时光背后,以一种优雅的生命姿态,越过寂寞、苦寒与萧瑟,成为不老的神话。我更愿相信,是爱,让它的眼波永远清冽灵透,一如少女。

如果说白桦树无私的爱,濯洗着我的心灵,让我感受到凄美中那充满希望的等待,那么见到豪迈粗犷的“大漠硬汉”胡杨树的刹那,带给我的是另一种震撼和惊叹。

在克拉玛依的乌尔禾区,一片荒凉的戈壁滩上,我第一次见到胡杨林。远看一棵棵胡杨树,虬结盘曲,苍劲古朴,伫立于天地间。它们变幻成各种形态,如龙如马如虎如狼……像活物般朝你奔涌过来。

汉唐以来,一支支骆驼商队曾行走在这条偏远的丝路上,伴着叮当的驼铃声,近了,远了。驼背上的人早已化为一抔黄沙,而被肆虐的狂风吹打撕裂的胡杨,依然屹立在荒野,将枝干努力地向上延展,伸向空阔的苍宇。人注定只是匆匆的过客,它们才是这片大地上的主人。

我轻轻地走近,用目光摩挲着刻满岁月苍桑的树干,细细地,一寸寸地看着,越看越心惊。你看,这一株胡杨原已干枯,树皮干瘪、粗糙,树的一侧却长出新枝,挂满鲜绿的叶子。那株雕像般的胡杨,拦腰而断,树枝被剥离一光,露出白骨般的树干。它却死而不倒,挺起一身硬骨,留住最后的尊严。

再往里走,有几株枝叶青郁的胡杨。细看一棵树上竟有三种叶子,有的狭长如柳,有的圆润如杨,有的清逸如枫,分别意味着少年、中年和老年。刚才还眉眼纤细的少年,斜倚春风笑,一转身,便是隔世相望,尘霜扑满面。

胡杨树耐旱、耐寒、耐盐碱、耐风沙,是悲壮大漠中的英雄树。我一次次地抚摸着它们,指尖滑过树干,仿佛触到大地的脉搏,倾听到久远的呼唤。有一种力量蔓延而来,传遍我的全身,不由感叹自然界中生命的顽强、坚韧以及永不放弃的爱。

在戈壁与沙漠中行走,我的目光还不时被一些低矮的植物牵动,它们是随处可见的骆驼草和红柳。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一蓬蓬的骆驼草,根连着根,叶牵着叶,形成散落或密集的草团。那点点苍绿,在空茫的戈壁中,显得格外醒目和壮观。

骆驼草又名希望草,钢的茎,剑的叶,倔强地向空中舒展着。外表看起来如此纤弱的植株,它从哪里积攒这么大的力量?原来骆驼草根系发达,在黑暗中逶迤着,水有多深,根就扎多深。它们既生于斯,长于斯,便从不气馁,亦无怨怼,智慧而从容地活着。

在戈壁荒原上,如果你看到一团团燃烧的“焰火”,那便是妩媚的红柳了。清朝才子纪晓岚曾写诗赞道:依依红柳满滩沙,颜色何曾似绛霞。一簇簇红褐色或粉红色的花,米粒般大小,开得细碎而稠密。它们在青碧的枝头上摇曳着,跳跃着,似红雾涌动,又绚如落霞。

风吹来,花如潮水般起伏起来,这才知什么叫“花潮”。若在公园或河边见到这般景致,倒也寻常,可这是极度干旱的荒漠之地,怎不叫人钦佩称奇呢?

红柳的根须蜿蜒于地下,最深可达二三十米,能防风固沙,是沙地中的“铁娘子”,它的枝叶还可入药。红柳的坚毅与淡然,让我想起那么一群人。在寂寥的旷野中,总会遇见许多白色的“大风车”,不知倦怠地旋转着,它的背后是无私坚守的电力人,他们也是扮靓戈壁的“红柳”。

我发现与这里的草木对视,需要一些勇气,每次遥望凝思,都是一次对心灵的叩问。草木是有思想、有大智慧的,在黄沙漫卷的荒野大漠,它们懂得顺应自然,随遇而安,并竭力将根扎深扎牢,尽现生命极致之美。在草木面前,人显得那么庸常渺小,理应谦卑些,再谦卑些。

(编辑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