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圃

陈寅恪先生的书房叫“寒柳堂”,有人说他爱柳,我倒是想当然觉得与柳如是有关。先生穷十年之力为柳氏作传,又以“寒柳”自况,应该有着深刻的含意,是向柳如是的侠胆豪心家国情怀致敬?不得而知。倘若这两位处于同一时代,成为莫逆之交也不足为奇。事实上,柳如是也爱柳,在她的诗词里,柳的意象层见叠出,譬如“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铮愁,罗幕早惊秋”,又譬如“蒿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

在中国,柳树自古便与传统与文化与一代代的文人结下不解之缘。《诗经》上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轻柔的枝叶树影寄托心怀表达厚谊。明末清初的才子李笠翁,則从柳条的“长”且“垂”来欣赏柳树的“婀娜之致”。说实在话,柳的确有几分女子的形貌情态,也难怪柳叶被拿来形容女子的眉毛,“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至于女子的腰肢,也当“弱柳扶风”。

文人爱柳,不仅欣赏它的婀娜多姿,更为其饱满、蓬勃的生命力还有抗逆性所折服,在它的身上,往往寄托了自己的一番情感抱负,或沉挚激越,或淡泊平定。东晋陶渊明,于堂前栽下五株柳树,自号“五柳先生”。欧阳修在扬州平山溏掘土种植柳树,人称欧公柳。陆游七十多岁重游沈园,因怀念表妹唐婉,写下《沈园二首》,其中的“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正是伤情难诉以柳怀人的表现。蒲松龄临泉卜居,栽柳自号“柳泉居士”。文武双全的左宗棠出征西北,令士兵沿河西走廊一路栽种柳树,长达数千里,人称“左公柳”。丰子恺先生也爱柳,曾将屋子取名“小柳屋”。怀着一颗童心的他以拟人的眼光发现杨柳的“品性”,说它越是长得高,越是垂得低,“ 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常常俯首顾着下,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颂扬柳树不忘本,懂得反哺。先生也爱画柳,画面因为有了柳,多了一丝春天气息,多了一种盎然生机。

我也画画,知道柳树并不好画,既要画出柳干的苍老,又要画出柳条的柔嫩,还要使柳叶蓬松而富于变化,所以也难怪有人说,“画人难画手,画树难画柳,一画便出丑。”后世有有心人,帮丰先生出版了一本杨柳画谱,说是概括了他各个时期的杨柳画法,颇值得借鉴。

吴冠中先生也爱画柳,他的那幅《春风桃柳》,就是对自然高度概括、用抽象的形式表现意象世界的水墨杰作。说到这儿,我特别要提到陕西的张之光先生,他曾画过一幅《灞柳送别》,两个作别的身影笼罩在枝条狂放的柳树林里若隐若现,言有尽而意无穷。在唐代,灞桥上设有驿站,凡送别亲人好友东去,大多要送至灞桥,折下桥头柳枝相赠,久而久之,“灞桥折柳赠别”便成了当地特有的习俗。古人折柳赠别用意颇深,一则柳树容易成活,送给友人,意味着无论他到哪里都能够生机勃勃地干一番事业。二则“柳”与“留”谐音,足以表达依依惜别之情。

在民间,柳树还具有治病、祛鬼、驱邪避毒之功用。《齐民要术》就有“取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的记载。寒食节、清明节,好多地方都有插柳之习俗,宋代尤盛,人们在头顶上戴个柳条帽圈,坐着插满柳条的车子轿子外出踏青。我的家乡潮汕,人们也酷爱种柳,有潮谚云:“清明不栽柳,红颜成皓首。”

就连神仙也爱柳,观音大士一手托净瓶一手拿柳枝,向人间遍撒甘露以祛病消灾。不过也有人说,那净瓶与柳枝其实是古人刷牙的工具,这样的解释哪怕是真实的,在我眼里也是大煞风景。

(紫菀摘自《今晚报》2016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