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秋

啃老,也表现为啃父母剩余不多的时间,啃他们的健康,占领他们的生活空间。

儿子3个多月了,公婆隔天来看次孙子,亲亲他的小脚,拨弄一下小手,抱在怀里喜爱得不得了,可从未说过要帮我带这话。产假眼见到期了,他们到底怎么想,我心里那个急啊。

结婚3年,我和婆婆相处不错,从未红过脸。她退休前是妇产科医生,业务能力强,医术在当地小有名气。刚嫁过来时,我担心这样的婆婆难相处,可结果发现,“事儿婆婆”身上的毛病,她一概没有。通情达理,不唠叨,不苛责,不干涉我们。虽说婆媳关系没腻歪成母女,但也没矛盾。和公公就更客气了,他不爱说话,从水利局退休后,在家待不住,一天不出去走走,筋骨就难受。他还加入了一个“驴友”队,每天出去爬山,顺便带矿泉水瓶装山泉水回家泡茶。两人可清闲了,帮我看看孩子应该没问题。

“要不咱就干脆点,直说吧,让妈过来住。”我和程浩商量。

程浩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我追随他来到青岛。闺蜜江雁曾揶揄我内力不足,轻易被人家连哄带骗拽走了。而她不,与男友几番拉锯战,谁也不想屈尊跟对方走,最终说声拜拜各奔东西了。我承认那时是被爱情牵着鼻子走,程浩说什么我信什么,他说将来会给我幸福,当个“新五好男人”。

“这事你不用管了,放心,咱爸妈那么喜欢小布丁,巴不得带呢。”程浩说完去婆婆家了。回来时儿子已睡熟,他阴沉着脸进门径直去了书房,我心“咯噔”一下,急步跟过去。

“请个保姆怎样?听说现在大学生看孩子,经过专门培训,比老人懂育儿。其实让妈带,我还真有点不放心,老人容易溺爱孩子,再说观点也落伍了。”程浩自顾自地说着。

我的头“嗡”一声大了,厉声呵斥:“请保姆哪有自家人放心?而且你知道现在请个保姆多少钱吗?”我不由气愤起来。程浩叹了口气,“妈准备去加拿大,和大姨早就约好了,上次差点办签证,你正要生产,这事就搁下了。”

“哼!你大姨能远渡重洋跑到加拿大给女儿带孩子,一去就是3年,你妈为何不能?说白了就是太自私了。”这一刻,我对婆婆充满怨恨。心里突然一阵难过,要是我妈还在,肯定心疼我。

怎么办?我向江雁哭诉。上大学时,江雁睡我下铺,每次遇到困难,她总是第一时间帮我。“快,立马儿动身,到我这里来,带上小布丁。”江雁不容分说,给我下了命令。她做事一向果断,我知道她主意多着呢。收拾好衣物,我真的驱车3个小时赶了过去。

江雁抱起小布丁端详着,“人见人爱的小模样,怎么舍得。哼,咱就跟他们玩失踪,看程浩会急疯到什么程度。”“我给他留了纸条。”说完,我竟然笑了,“结婚以来,还真没这样惩罚过他呢。”

“你公婆要是疼儿子,就会投降。该闪人就得闪,苦肉计该施得学会施,你就是太善良了。”江雁从储物间抱出被子,“喏,安心在这住吧。”说完也笑了。想起上大学时,我俩合伙搞恶作剧,那种单纯的坏坏的乐,至今难忘。可这次,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我心里很沉重。江雁瞥了我一眼,“不用担心,程浩不会让你受煎熬的。”

果然,第二天下午,程浩冒着小雨来了,进门一把抱起小布丁紧紧搂着,生怕再也见不到了。才两天时间,他头发耷拉在眉上,脸色黯淡,整个人“沧桑”了10岁,我突然有些不忍,可一想到公婆,一股怨气又上头了。

“走,回去!我妈答应了。”程浩开始帮我收拾衣物。江雁和我相视一笑,看来,苦肉计真的管用啊。婆婆提了条件,只给白天带,晚上我们得接回家,因为她每晚8点,雷打不动要跟加拿大的姐姐通电话。

就这样,我上班后,早上把小布丁送公婆家,晚上再接回来。小布丁由婆婆带,买菜做饭的任务就落在公公身上。我们单位正处在上升期,业务多,加班是经常的事。无奈,回家太晚时,我只能让小布丁在婆婆家住下。时间一长,公婆都不高兴了。公公爬山的计划打乱了,特别是小布丁生病时,半月不能爬次山;婆婆则抱怨好久没跟她姐姐联系了。

我不能理解,爬山健身本来就是玩儿的事,咋就当成功课了?公公无精打采闷声不语的样子,分明在给我脸色看嘛。尤其是婆婆,和她姐姐不就是通个话问候一下嘛,用得着这么夸张?一时不联系跟丢了魂似的。

那天,我又看到婆婆拿着相册出神,我进门都没听见,看她恨不得把相册里的人招呼出来的神情,我忍不住想笑。

“妈是不是得了相思病?”我的语气里连讽带刺。程浩白了我一眼,“还好意思说,都怪咱们拖累着她。你不知道,大姨对我妈有恩。”

“切,一个姐姐,能有什么恩?”我不以为然。

“我妈5岁时姥爷就去逝了,姥姥改嫁走了人,抛下我妈和大姨相依为命。那时大姨才13岁,她担起了母亲的角色,洗衣做饭,照顾我妈,在乡亲和伯父的帮助下,我妈不仅活了下来,还考上了大学。大姨早早嫁了人,供我妈读书的同时,抚养着自己的3个孩子,吃尽了苦头。她的孩子们也争气,小表妹一口气读到博士,去了加拿大,现在大姨正给她带孩子。”程浩向我娓娓道来。

原来人人背后有个亲情故事。怪不得呢,听起来的确挺感人。

转眼半年过去了,小布丁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嘴里不时冒出“奶奶”两字,乐得婆婆合不拢嘴。一天,婆婆拿着日历翻到5月4日,把这页折起来,“这天是小布丁的生日,我要好好为他庆生。”她笑眯眯地望着我,又说,“我从老家找了个稳妥的亲戚,帮咱带孩子,钱不用你管,我出。这个人你放心,祖辈都是厚道人。”

我终于听明白了,心里一急,语速立马儿快了一倍,“妈,我知道你带小布丁很辛苦,我们从心里感激,可你千万别撂下他不管啊。”

“我身体好着呢,不怕累。可前几天我姐不舒服,她也是70多岁的人了,血脂高血压也高,我担心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打算小布丁过完生日,就去加拿大和外甥女商量一下,陪我姐转一圈,再和她一起回国。这不,老姐昨晚又催我了。”婆婆的口气好像不容商量。

“妈,你再坚持一年好不?就一年,我送小布丁到正规的幼儿园。到那时,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抱起小布丁,“快求求奶奶,快,喊奶奶。”

小布丁真的咿咿呀呀叫开了“奶奶”,他张开小手要奶奶抱。婆婆接过去,低下头没再吱声。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真是有惊无险啊,我为自己的机灵沾沾自喜。

那天我正在和客户谈合同,程浩的电话打过来,“快,帮妈办去加拿大的签证,你不是有熟人嘛,赶紧去办加急的。我姨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妈坚决要过去,谁也拦不住。”

啊?我第一个反应是问号,犹豫了几秒,公公的电话也打过来了。看来这事是真的,我火速联系朋友,加急办,朋友说再急也得等3天。

签证终于下来了,我请了假,准备先在家带几天孩子,看情况再说吧。唉,一切乱了套。

正当我们手忙脚乱地准备送婆婆去机场时,接到大姨女儿的电话,大姨过逝了,电话里传来呜呜的哭声。婆婆闻听消息整个人呆了,眼泪瞬间喷涌而出。我和程浩慌忙安慰,让她节哀,别哭坏了身体,可不管用,婆婆一下病倒了。

一周后,大姨的女儿回国安葬大姨,我们去机场接迎。婆婆不顾身体虚弱,执意要跟着去。大姨女儿一见到婆婆,扑过来哭着连说对不起,“小姨!妈妈一直要回国,是我阻止了她,我太自私了,现在后悔死了,我对不起她啊。”婆婆接过大姨的骨灰盒,一下子晕了过去。

一切都那么突然,无可挽回。两位白发老人,终于没能实现团聚的愿望,我从心里难过。原以为,她们还有相聚的时间,原以为老人给儿女带孩子天经地义。可是,我开始责备自己,怎么能强行侵占了老人少得可怜的时间,剥夺了他们自由支配生活的权力。以前我鄙视同龄人在经济上啃老,可我这又何尝不是在啃老,啃他们剩余不多的时间,啃他们的健康,占领他们的生活空间。

痛定思痛,我和程浩下了决心,想办法请保姆带孩子,公婆可以随时来探望,总之不再勉为其难。我们给公婆报了个旅游团,让婆婆好好出去散散心。尽管无法弥补婆婆的终身遗憾,可至少不会再留下更多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