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溪

中国文化倾向于不把人与人之間的关系弄得那么紧张,不主张世界上的事都那么不可调和。“和而不同”是中国人面对这个世界的总原则,也是中国文化贡献给人类的大智慧。“和”的关键,首要在承认不同。如果都相同,就无所谓“和”了。不同,也能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不过,我想追寻的是,人与人的差异,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差异,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差异,真的有那么大吗?从学理上来分析,我认为差异是第二位的,相同之处是第一位的。

不同的文化可以沟通,不一定那样对立,这是中国文化一向的主张。宋代思想家张载(字横渠),一个非常了不起大学者,关中人,他有名的四句教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气象大得不得了。试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是何等怀抱!大家知道中国文化当中有民本思想的传统,关注生民的利益,是每个知识人士,每个为官的人必须做的。所以过去的县官叫做“父母官”,民之父母,他当然要关心民的利益。张载讲的“为生民立命”,来源于孟子的思想,因为孟子讲过“正命”,即人要正常的生,正常的活,正常的死。不要让民众过不正常的生活。“为生民立命”的意思在此。最后的指向,是“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张载很名的四句教,叫“横渠四句教”。

但是大家不会太留意,张载还有另外的四句话,我叫它“哲学四句教”。这四句话是:

有象斯有对,

对必反其为,

有反斯有仇,

仇必和而解。

这四句话讲的是哲学,是一种宇宙观,是对整个宇宙世界发为言说。这个世界上,有无穷无尽的一个个的生命个体,可以称作“象”,这些“象”,有动物的,有植物的,每个“象”都不同,真是万象纷呈。“有象斯有对”,说的就是各个“象”的不同。即使是美丽的女性,也有不同的美。所以古人有一种说法,叫做“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西方也讲,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生命个体。

“对必反其为”,是说一个一个的“象”,不是静止的,而是流动的,由于不同,其运行、流动的方向也不相同,甚至有时候运行的方向会相反,所以会出现“有反斯有仇”,发生互相间的纠结。这个“仇”字,古代的写法是“雠”,左边一个“鸟”,右边一个“鸟”,中间是个言论的“言”。隹zhui是一种尾巴很短的鸟,“雠”字的本义是两只短尾巴鸟在叽叽喳喳的讨论、争论、辩论。人有人言,鸟有鸟语。这个“雠”字,也就是“校雠”的“雠”。我们都有过校书的经历,那是很难的事情,所谓无错不成书,很难一个字都不错。古人的“校雠”,更是一件大事。你拿这个本子,我拿那个本子,一点一点地校,互相讨论,争论得面红耳赤。“雠”字,形象地反映出校对中发生的讨论、争论、辩驳。但两只短尾巴鸟互相辩驳的结果,并不是这只鸟把那鸟只吃掉,而是达成共识,或达成妥协,求同存异,走向“仇必和而解”。

这个世界有差异,但差异不必然发展为冲突,冲突不必然变成你死我活,而是可以“和而解”的。你想,用这个思想来看待世界,不是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吗?当然,不是一方的问题,而是彼此双方乃至多方的问题,所以需要沟通对话,需要多边商量。“有反斯有仇”,就是沟通、对话、商量、研讨,互相校正的过程。

而对话需要智慧,需要异量之美。前几年学界去世的一位长辈,人类学家、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他晚年也有过四句话:

各美其美,

美人其美,

美美与共,

世界大同。

他讲的是文化问题,意思是说,世界上的各种文化,都有其长处,“各美其美”,是指首先要看到自己文化的长处,不自卑,不失重,不妄自菲薄。“美人其美”,是说光看到自己文化的长处还不够,还要看别人文化的长处。世界上各种文化都有其长处,是不言而喻的,问题是能否看到并且承认其长处。各种文化的优长,彼此互赏,相互吸收,众美和合,就是“美美与共”。如此的结果,“世界大同”并非不可以期待。

我国另一位大学者钱锺书先生,早年写了一部著作叫《谈艺录》,1948年该书出版的时候,他在序言中写下两句点题的话:

东海西海,心理攸同;

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在钱锺书先生看来,东西方文化虽有不同,但不论东方人还是西方人,其心理的指向常常是相同的。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比如说人类都不喜欢灾难,都喜欢美丽的东西,喜欢蓝天白云,不喜欢雾霾,不喜欢恶的东西,喜欢善的东西。人的原初的情感与理想期待,本来都是这样。只不过意向与行为的交错,造成了诸般的矛盾。钱先生的话启示我们,要透过人类生活的矛盾交错的困扰,看到心理期许的一致性轨则,看到不同背后的相同。

更主要是要明白,“不同”是“和”的条件。承认不同,容许不同,欣赏不同,才能走向和谐。如果一切都相同,穿衣相同,走路相同,思维相同,说话相同,这个世界就令人窒息了。

《易经》的系辞说:“六爻相杂,唯其时物也。”又说:“物相杂,故曰文。”没有杂多,没有不同,便不成其为“时物”的世界了,当然更无所谓文化。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试想,能够使之充实起来的东西,能够都是相同的东西吗?不同物的组合,才能称之为“充实”。不同的合乎审美规则的组合,才能创造美。寓杂多于统一,是美学家都承认的美的生成规则。所以,中国文化的“和而不同”的价值理念,我们今天特别需要用大智慧把它弘扬开来。这里的关键词是两个:一个是“和”,人人都乐于接受而向往的境界;另一个是“不同”,那是“时物”,那是世界本来的样子,那是创意的源泉,美的出发,充实而光辉的起点。

(常朔摘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