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恺

扦插是一项技术活儿,用于植物的无性繁育。所谓“无性”,就是不劳花朵、种子大驾,只取母本的根、茎、叶的一部分,埋到土里,倘若温度、湿度、光照适宜,不消多久,新的植株自然而然就冒了出来。这技术不繁难,又经济实惠,所以乡下人多为行家里手。

我的老家在六安东乡,每年春雪消融之际,孩子们相约爬上柳梢,截取几根粗壮柳枝,用斧子剁成二尺来长一截的柳树桩,将朝下的一头削尖,然后拎一把木榔头,绕着池塘或者河岸,见空就下桩。如此年复一年,村庄就像大姑娘系上绿围裙,平添一缕娇娆,而小河的两侧,柳林一字排开,远远望去,宛然悬挂起一幅天然“杨柳岸晓风残月”图。这便是古人所说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相比之下,栽山芋就算得上正經的农活了。让整块山芋,在苗床里先长出一根又一根山芋藤子,再割下藤子,剪成一砖那么长的秧子,然后将山芋秧子排进地里,壅好土,浇下定根水,插山芋这件事,便正儿八经地结束了——这就是扦插,下柳树桩,插山芋藤,谁不会!

然而扦插技术,在城市里却不怎么时兴。城里的公共绿地上,也植树,也栽花,但城里人植树栽花,苗木都是苗圃提供的,你让他栽不带根的树桩,他没准会嗤之以鼻。对大多数住在“水泥盒子”的人来说,不必求全责备。也不是没有例外,那些莳花弄草的人家,说不定也有扦插高手。当然了,养花也不尽相同,有权有势人家的奇花异草,都长了脚,自动走进门来的;富豪之家的名贵花木,是商品,与风月场里的娇娥无异,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唯有寻常人家的花草,虽然局促于小小的花盆之内,但既不是贡品,也不是商品,是自己动手栽种出来的,赏心悦目自不必说,破愁解闷也未可知。既然自己动手,扦插这门技术,你就拒绝不了。

我来自乡村,在城市里又混不出什么名堂,但是,我在读书养性栽花悦目上,却多少捣鼓出一点点小名堂来:读书破万卷,我差不多了,栽花上百盆,我也差不多了。安居苑小区有我家一处居室,楼顶上,一半是阁楼,一半是露台,我把阁楼改造为书房,把露台布置成花坛,这样一来,读书、养花两不误。在露台上养花,繁殖谈不上,但更新却是免不了的。要更新,用种子自然省心省力,月季、玫瑰、蔷薇、迎春、茉莉、月桂、蟹爪兰之类,用扦插法,却是易如反掌的事。难的是某些外地或外来品种,不开花不结籽,或者只开花不结籽,对她们的生物学特性,我原本知之甚少,不取贸然行事,也只能一直恭敬地养着,没日没夜地辜负她们的花样年华,久而久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最让我寝食难安的,是那盆迷叠香。新世纪初,我用了三四年的工夫,才从千里之外把她请进我家,人家不嫌我这老书生人微家贫,既来之,则安之,庶几乎清姿贵格。愈是这样,我愈是愧对她。为了缓解我的愧疚,就把她当作知心朋友,还写文章夸她,我说她“平常不动声色,只在某个清晨,会悄悄地把淡蓝色的花朵抖开来,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别的花儿,总喜欢高张艳帜,而迷叠香,花开花落,都是一首小令,不改淡雅忧伤的基调。别的花草,花谢花飞之后,往往没精打采的,而迷叠香却是别有幽情。她知道我是个读书人,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就把似有若无的香气,慢慢地洇开来,你昏昏然了,她软语款款地召唤你抚摸她一下,然后教你用双手拢住鼻子,你只要做个深呼吸,倦怠的感觉与情绪,随之烟消云散,你会觉得通体舒泰,于是,精神抖擞地回到书案旁。”不过,朋友归朋友,文章归文章,无论如何也点化不出一株小迷叠香来。这份遗憾,一直拖到那年在小团山碰见庄主郭中一。这位台湾归来的教授,在自己的农庄里广植迷叠香,我向他请教繁育方法,他说:容易啊,扦插嘛。我的天!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郭先生还同时告诉我,薰衣草也是可以扦插的,保持湿润就可以了。我如获至宝,回到家中,马不停蹄地张罗试验,居然一蹴而就。

如果说迷叠香、薰衣草扦插的成功,全赖高人点拨,那么,橡皮树能扦插,则是天赐。朋友送来一株橡皮树,我一直小心侍候,岂料橡皮树竟然做起鹤立鸡群的美梦,这一来,它的成长,反成了我的烦恼,于是对它的疯长略施惩戒:动动手术,剪除过多的枝条。剪除下的枝条,随手丢在角落里。十天之后,准备把它们送往楼下垃圾桶,就在此时,奇迹出现了,所有剪除的枝条,创面四周都长出细小的根须。我不加思索就把它们埋到花盆里,一瞬间,我的露台上就多出若干盆小橡皮树来。这个意外,令我欣喜若狂。欣喜过后,面对众花木,我猜想她们一定还有不少秘密,对我隐而不发,为此,我制定了一份破解计划。我这样做,本意并不是为了探索,只是不想让我的花木沦为剩女,我祝愿她们适时更新,永葆青春。

一个人,既然不能春风风人,亦不能夏雨雨人,那么,读点闲书,养点闲花,也是好的。

(编辑 王玉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