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慧敏

我很好茶,不是说说而已。

曾经有一度,我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茶罐,绿茶、白茶、红茶、乌龙茶、普洱,它们是一支雄赳赳的队伍。

另一支队伍也相应崛起,各类茶具,玻璃的、陶瓷的,碗状的、杯形的、盏状的,还有茶托、茶匙……两支队伍前呼后应,起起伏伏,像是五线谱上的音符,弹奏着花哨的曲调。

于是,我,一个懂茶之人,乍一看。

其实是虚张声势,成为一名茶师岂是易事,据说练习五年之久才略具功力。茶师要遍尝各种茶叶,通晓茶树种植、制作工艺、存储方法,还要懂得泡茶的水质,再要掌握各种辅料拼配,光是最后一点,就是鸿篇巨制。这也难怪,茶道是一门艺术,通向任何艺术之路都是通向地狱之路。这些哪里是瓶瓶罐罐,分明是绵长的路途,是无边的幽暗。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地狱门口退身出来。

于是,队伍没有了,桌子又变得简单起来:茶杯一个,茶罐几只。

杯子是玻璃的,高、透明,没有任何装饰,没有半丝花纹,干净清楚,冲水进去,每一个小气泡都纤毫毕现,放入茶叶,每一根筋络都无所遁形。玻璃杯子并非是茶具里的宠儿,紫砂壶才是,我买过一个,不知真假,弃之不用。

茶,是绿茶和白茶。在所有品种里,她们颜色最浅,口味最淡。她们是双生姐妹,采摘时,在前的为白茶,在后的是绿茶,品质模样相似,一样的清雅。

每天泡上两杯,上午和下午。先烧好开水。水是就地取材的自来水,山泉才是上品,“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八分耳!”我不管,冲水进杯,用茶匙舀上小撮茶叶,投入了杯口。

接下来,便開始品茶。与其说是“品”,不如说是“看”,或是“赏”。半靠着椅子,关注着茶杯,上上下下,捕捉每一个细节,这里进行一场生命的媾变。

没错,每一根茶叶都有生命。

僵硬的枝干柔软了,卷曲的身子舒展开来。让人讶异的是,变化是如此迅速,躺在罐子里时,它们干枯、粗糙、安静,没有半点生命迹象。但是现在,像是受到激凌,紧握的拳头松开了。每一片叶子都在尽情地舒展,迫不及待地迎接生命的甘霖。首先是形体,饱胀起来,温润起来。然后是颜色,褐色褪去了,那是灰扑扑的冬衣,取而代之的是欣欣然的青绿色,让人想到了少女,想到了春天。

也想到了西方故事里的王子和公主。王子吻了一下公主,美丽的公主苏醒了。书上并没有描述公主回醒过来的刹那,但我相信,那一瞬间的公主才是最美的。因为血色回来了,活力回来了,神采回来了。

水里的茶叶们,都是被唤醒了的公主,不胜欢愉,翻滚着,腾挪着,打着转。上下沉浮的,在跳一曲华尔兹;急不可耐坠入杯底的,在进行一场追逐,躺在杯口的,是在闲庭信步。都在表达重生的欢喜。如果要观看生命的复苏,我以为,不必跑到大自然,不必等到春天,只须几片茶叶和一个杯子。

所以,我爱不了紫砂壶、银茶具,它们华贵而厚重,只会遮挡一场生命的出演。炙烤不能折损,搓揉不能摧残,曲卷只为绽放,安静是一种坚忍,可有理由错失一场生命之舞?

我也爱不了乌龙、红茶,它们太过浓丽,鲜艳的汤水,让我想到了决绝,想到了啼血,当它们躺在杯底时,是耗尽元气的无力,是吐尽精华的软弱。相比之下,每一片绿色,都透着无限明媚。

我珍惜每一根茶叶,偶尔撒在外边,就一一捡回来,那是生命呀!当年的新茶亦是,昔年的陈茶亦是,一视同仁。有过一盒存放几年的老茶,本来想打入冷宫,有一次,冲水一泡,发现它们欢欣的姿态,跟新茶一般无二。是呀!生命并无贵贱,都值得珍惜,我没有权力取缔它们盛放的机会。

杯子够高、够亮,茶叶如新,仿佛从树上刚刚采摘下来,从杯口到杯底,从叶齿到筋络,尽入眼底,我看到了生命的完整。

(常朔摘自《台州日报》2017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