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花城》《长城》《北京文学》《山花》《作品》等刊物,入多种年度作品选。已出版中篇小说集《丽日红尘》《风月》《某年某月某一天》、散文集《穿草鞋的风》《余棉有韵》《马蹄上的歌谣》等11部。

在路边支起自行车的时候,秋风刮过来几行大雁,趁我不注意,又从我头上刮走了。天空碧蓝干净。行走在如此通透的晴空下,感觉自己像水里的鱼空中的鸟,无比自由,无比舒畅。我看了一下路牌,不错,绿底白字,赵元村。赵肉麻赵诗人就住在这个村。他是我朋友,是我今天要找的人。找到他,我将看到一场大戏。

好多年前,我还在写诗,在一个叫“海子”的诗人Q群中混着,从不缺席各种混战和恶搞。一天,一个叫内裤三枪的诗人用我的Q名出了一副上联让我对:古今文胸岂能闻名今古。我见他的签名特痞:性别—男,爱好—女,立即像还他一耳光那样,用更痞的腔调对了下联过去:内裤三枪业已自毙裤内。本以为会激起咒骂,没想到他上了两个图标,一个翘个不停的大拇哥,一朵旋转的玫瑰花。我心头立即冒出一个字:贱!后来交往,印证了这一印象。一次,一个美眉诗人对他说:我老公过两天从国外回来,一个月以后离开,期间勿扰。这家伙那段时间正跟那美眉聊得火热,眼瞅着就要斩获一段美妙爱情。一看这话,火冒三丈,回了句:是老公还是临时工?美眉大怒,回复:恨——偶真想咬你一口,可惜偶是回民。他在QQ视频上向我转述的时候,还得意那老公和临时工的创意,狂笑,像刚吞了条死鱼的母鸭,弄得我看不下去。我说就你这样子走出去,一定能惊天地泣鬼神。他说怎么个惊天地泣鬼神法?我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他听了还是不生气,笑得像母鸭的亲妈。我不喊他Q名,更懒得喊他真名,我唤他赵肉麻。开初他反对,但反对无效。后来习惯了,我不喊他赵肉麻他还不答应。

上天注定我们会有一段纠葛。对联之战后,我又继续写了几年诗,彼此熟络起来。后来我改写散文,我们依然在Q群中保持联系。他告诉我他窝的那个村子特别适合用散文描述。传说财神赵公明就出生在那儿,有古桥、古溪、古榕树、古村落……他特别介绍了他那里的社日,比过年还热闹。描绘得天花乱坠,不由你不动心。他说现在大多数国人不知社日为何物;仍保留此种旧习的,多只有春社,或单有秋社,他们那里春秋二社都有。祭祀活动放在立春、立秋过后第五个戊日。刚过立夏,他就邀请我去,“再不去,以后恐怕看不到了!那帮捣鼓社日的家伙,挂的挂掉了,暂时还没挂掉的,也老得找不到几颗牙。”他特别强调别开车,骑自行车最好,行驻听便。

春社是别指望了,秋社我焉能不去?我对秋社有莫名的好感。我生在立秋过后的第五个戊日,我爷爷给我取名李社日。上户口的时候,乡文书一看这名字就来气。那时刚流行完“破四旧”,正秀“红卫兵”。他嘴巴一歪,嘲笑说,你们不如干脆给他取名李土地,就是土地爷,供家里,你们家天天都是社日!搞得我爹好紧张,只得改。村里叫小兵小勇的已经有一大堆,叫卫兵的,甩个石头出去,能砸翻四五个。只有新勇没有。于是就有这普通至极、我还不得不顶它一辈子的新勇。这都不算遗憾,遗憾的是,至今不知道秋社什么模样。如今既有现成的,本人时间又充裕,为圆夙愿,焉有错过之理?

我才不会听从赵肉麻的建议呢。他那地儿在邻省。骑车当然潇洒浪漫,可毕竟太远,只怕没骑到那里,咱不挂掉,也早废了。从立夏到立秋这段时间,依靠搜狗地图,我规划好往返路线。社日前一天,我乘了一整天汽车,到达赵肉麻所在县城。当晚入住宾馆后,我向当地县文联同志打听赵肉麻。小伙子说他去年才考进来,没听说过这人。第二天一早,从宾馆出来,小伙子问我去哪里。我说上赵元村。小伙子说赵元村就在城郊,出城向东四五里路就到了。他要陪我去,我不让。文联虽不是衙门,但毕竟带有官方色彩,搞得兴师动众的,弄不好被人挂到网上,那小事就变大事了。再说不逢周末,人家得坐班。他要替我打车,我说有辆自行车就够了,洒脱点。于是,小伙子替我找了辆八成新28圈自行车。我独自一人,蹬着一路秋风,赶了过去。

出发前小伙子说,赵元村的春秋二社相当有名,戏目齐全,古韵深厚,有宋元之风,集明清大成,县里已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向省里递交了申报材料,“待省里批下来,资金到位,就要对它进行全方位包装打造——从目前全国调查情况看,没有哪个地方比赵元村的春秋二社更全,更典型。”

看来,赵元村的春秋二社,比赵肉麻赵诗人名气大。

说这话的时候,一阵秋风从我俩中间窜过去,凉凉的,几场雨水过后,气温就跟崩岩一样,一路垮了下去,风也跟着凉了。我想要是换了赵肉麻,他一定会毫无创意地触景生情,套了雪莱的诗句,来上两行:秋风凉了,冬天还会远吗?搞得你不给他两个窝心脚,感觉自己枉为灵长动物。这些念头,像行踪不定的风那样,转瞬即逝。看大戏的冲动宰控着我,屁股才叉到自行车上,我就跟鲁迅先生《社戏》里的“我”那样“似乎听见歌吹了”。

出宾馆朝东,车轱辘转了四十多分钟,马路两边逐渐出现一些菜地,每块都那么小,拄拐棍的,都种得下来。从杂草中间艰难生长的大蒜小葱芹菜油菠菜上看得出来,田地的主人种得并不用心。此时,这片秋阳下的菜地上,一个农人也没有,除了偶尔飞过的一两只蝴蝶,就剩看不见的秋风。

按照赵肉麻在QQ上的交代,我找到那块绿底白字的村牌,并在村牌边停下来,支起自行车。我摸了下口袋里的两条苏烟,想象赵肉麻见到苏烟那令人肉麻样子,我扯开嘴巴笑起来。这烟不全是替他准备的,今天是社日,场面一定热闹,交新朋,会旧友,少不了这个。我还整顿了一下情绪,我是来看社日大戏的,又是作家,在进村之前,一定要表现沉稳,不能让脑子里的兴奋搞乱了分寸。毛手毛脚的,到哪里都不受人待见。

我深呼吸了几下,又做了几下扩胸运动,一抬腿,一弓背,自行车向村里奔过去。村牌旁边有一条两米来宽的水泥路,笔直插进村子。从外面看上去,村里尽是洋气的二层楼房,外墙上嵌满白花花的瓷砖,躲闪在还没准备落叶的绿树丛中。这家篱笆缠缠绕绕的牵牛花,那家墙头伸出来的红柿子,在风中飘荡着几个老丝瓜的丝瓜藤,半墙炽烈的刀豆花,如此等等,将村子装点得既大气又不矫情,富贵而又充满人家烟火。可惜路上碰不到一个人,看不见社日彩队,也听不见锣鼓响器的声音,更没有发现一座古桥、半条古溪,至于古榕树,我连片叶子都没见着。我怀疑我找错地儿了。想找个人问问,兜了半天,没碰上一个人。

就在我快认定这是个空村的时候,水泥路转了几个弯,在隔路好几块田地的地方,看见五六个农民在一幢平房前面忙碌着。原来这是个“回”字形村庄,刚才所见,位置在外边一个口子上,属外围。现在,我即将触及核心部位。在进入小口子前,我再次把自行车支起来,我得向那几个人打听一些情况。顺着田埂走过去,那五六个农民在忙着砌一幢棚顶平房。

在日益楼房化的今天,在城市边沿砌棚顶平房,若非盖猪圈,其功效等同于“人咬狗”,不但吸引眼球,还让人觉得怪。更怪的是,从还没有抹墙灰的地方看得出来,墙面所用的材料,是城市拆迁中拆下来的砖头,棱角模糊,断砖不少。墙灰倒是不错,可泥水匠故意加进许多败草烂麻,没上墙,已感觉是经年旧货,上了墙,沧桑得手板一翻,回到大清庚子年。屋梁、椽子,以及房顶上的方形扣式红瓦,也是拆旧的建材。

房屋高大,不像猪圈,完全照人住的样子砌的。我纳闷儿,新砌的房子,为什么要搞成这副旧歪歪的样子呢?

村民忙着手头的活,吐着烟圈交谈着,脸上露出悠然自得的神情。两个提灰桶的青年进进出出,吹着口哨,一个雄浑,一个尖利,吹同一首曲子:两只蝴蝶。另一个和灰的青年歪戴着一顶发黑的旧草帽,铲灰的时候不作声,歇下来,杵着铁铲跟着唱几句:“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我问抹灰的几个泥师认不认识赵某某——赵某某就是赵肉麻的大名。在这里,我估计除了赵肉麻本人知道自己叫赵肉麻,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绰号了。

脚手架上三个一手提灰桶一手握瓦刀的中年人放下灰桶,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我。中间一个说:“我们村有叫赵某某的?”另外两个沉默。两分钟,右边一个不敢肯定地说:“是不是赵石匠的儿子?”左边一个说:“哎,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就是他,就是整天关起门来写天书的那个。”这一提醒,三个人的记忆就连成片了。你说一句,我说两句。归纳起来,赵肉麻读完高中就回了家,整天闭门写诗,百事无成,三十大好几了,还没结婚,经常跟村民神吹什么朝鲜族姑娘把他看上,八月十五就要结婚了,“到了八月十五,还是光棍一根。结个脑壳昏!”他们问我是他什么人。我说朋友。他们嘿嘿笑起来,真诚地说,看你那么正常,怎么会是他朋友呢?这话跟芥末一样,如果在网上碰到,少不得爆词伺候。我问赵某某的家在哪里。他们说已经好长时间没见他了。提灰进来的一个小伙子说:“赵某某是我们村的洋人,开口米兰得劲儿拉(我估计是米兰·昆德拉),闭口加雨缪(加缪),唱的洋歌没人听得懂,洋盘得很,连用方块字写的七长八短的‘湿都无人能看懂,搞不懂他为啥不写点‘干的——听说上海有奥地利芭蕾舞团来访,他看芭蕾舞去了。”

赵肉麻的光辉业绩,让我尴尬,简直丢脸。我借势转移话题:“据说你们这里的社日名气大得很。”

脚手架上中间一个师傅说:“那都是早些年前的事情了。”

“最近几年情况怎么样?”

几个人转身继续抹灰,刚才搭腔的师傅说:“你看大家都忙成这样,哪还有心思哟——再说村里打工的出去打工,做生意的出去做生意,没剩下几个人了。再好看的戏都不能缺观众!”

泥师随口说的最末一句,听得让人心惊。戏是这样,诗歌散文小说何尝不是这样。这话题不说也罢。见几个泥师都不闲,我上前几步,走到几个年轻人跟前。我想从他们那里知道赵肉麻到底是哪家。为达到目的,我跟他们套近乎。我准备先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再迂回到我要问的事情上:“建新房为什么不用新材料?”

没想到此话一出,几个年轻人像突然给套了魔咒,吃了一吓,顿时把口哨和歌都歇了,低头各忙各的事,不睬我,好像要防我什么。脚手架中间那个泥水匠转过身来,盯着我看了好几眼,问我:“你不知道?”我说不知道。他紧张的面部表情稍稍放松说:“既然不知道,就用不着知道了!”说完转身忙他的事情去了,把我当秋风,撂一边了账。

我再问他们赵某某的家怎么走。没人再理我。

我回到水泥路,蹬着车在村里转悠,几乎每家的大门上都挂着锁。好几户人家在平房四周装了防盗围栏,不锈钢的,上顶屋檐,下抵地面,四墙全包围,只留一道小门,像把平房装进狮子笼。不晓得是不是这地方的人时兴这种装修。

再往村子里走,又遇到几处用旧建材砌房子的。问他们这是为什么,得到的回答跟前面差不多。大致情节还是先问你“真不知道”,在确定你真不知道后说既然不知道,就用不着知道了。

我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怪村,遇到一帮怪人。好歹根据他们提供的信息摸到赵肉麻的家。赵肉麻家大门上的铁将军生了好厚一层锈,看来这家伙出门不止一个月了。全村只有他家没有“大兴土木”。我希望在他家门上或者墙上看见他写的诗或者留言。找了半天,才在厕所的挡墙上看见一行粉笔字:在良心里便秘,天,憋亮了。不晓得是不是他写的,搞不懂要表达啥意思。

我还从村民那里了解到,赵元村的社日几年前就没搞了,当年搞社日的倒还有几个在喘气。他们说带我去见见,我摆手称谢,这事留给民俗专家和县里“有关部门”,我是冲大戏本身来的。

村子里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砌房子的人那么稀奇古怪,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我想要的三大件:古桥古溪古榕树、社日大戏、赵肉麻,要啥没啥,心头无端增加了好几公斤憋闷。最终决定调转车头,窜出小口子,再窜出大口子,最终出了村子。

在离公路约五百米的地方,看见一个老太太在一块地里栽种一种通体绯红色的菜秧。这菜红得像剪碎的红旗。从来没见过,上前请教。她说是雪地红领巾。这名字以前也没听说过。她说这是刚从外国引进来的,洋名字大家都记不住,也不晓得谁想了这名儿,一叫就叫开了。

我说:“价钱好吧?”这半年来,每隔一天上一次菜场,一次一个价,次次都在涨。两天前黄瓜五元一公斤,两天后一公斤十元。等于变相抢劫。据报纸分析,如今农村青壮年都外出务工,劳力减少,土地撂荒,加上城市化原因,耕地减少,将来农副产品价格还会上涨,说不定有一天,一根葱都要吃出半斤猪肉的价钱。

“别说这雪地红领巾,”老太太指着隔壁田里的白菜说,“就是这块地上种的白菜,亩收入也是这个数。”她伸出右手,五个指头打开,手掌一正一反比划了两下,意思是十万元。又说:“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两倍。”

我用羡慕的口气说:“等我退休,我也来种菜卖!”

老太太说:“别说等你退休。你就是现在来,也没你种的。”

这出乎我的预料:“竟然那么抢手?”

“不但你没得种,”老太太的口气有点忧伤,“连我也没得种了。”

这老太的确到了该让孩子接班的年龄了。老有所养,老有所乐,农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干农活完全是生存本能,权当锻炼身体,真当回事情来做,会累出毛病来的。

老太太的话又一次出乎我的预料:“这块地已经拍给房地产开发商。通知都发了,下个月开始评估——天晓得这点菜等不等得到采收的那天。”

我说:“迟早可能要打水漂的,为什么还要费心费力地种呢?”

她说:“地里有没有庄稼,补偿是不一样的。”她又说,“这当然不单单是为了补偿,说实话,像我们这样干了一辈子农活的人,以后不晓得该做啥;趁着土地还在手头,能种一茬算一茬。”

“那里呢?”我指着不远处的村子问,意思问那里拆不拆。

“都要拆,”老太太站起身来,歇了一下,右手在她周围比画了一个大圈,把赵元村和周边的庄稼地全圈进去说,“这个地块都要开发。”

“他们不是在砌房子么?”我的意思是,既然知道要开发,还建房子干什么。

“砌房子,”老太太重复这三个字说,“不都是为了多搞几个补偿么!”

老太太介绍说,有的人家房屋面积本来小,所以要赶在评估之前砌,达到基本补偿面积;有的人家房屋已经超过补偿标准,也砌,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知道,对非法建筑,至少要补偿建筑材料费。“像那几家,”她指着远处正在建的房屋说,“砌的时候用旧料,补则按新料补,反正有赚头,这季节,闲着也是闲着,能搞到一点算一点。”

“那些狮子笼是怎么回事呢?”我问。

老太太说:“那也是为了补偿。”

“那么多不锈钢栅栏是从哪儿弄来的呢?”

老太太说:“多半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也有租来的。”

我说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也当过农民,在我的记忆里,农民不是这样子的。

老太太懂我的意思,她脸上倏忽闪过一丝不安说:“你当我们愿意呀?我们只想多弄点钞票打发以后的日子。你知道,没有土地,年轻人倒是可以出去打工挣钱,像我们这样大年纪的人,以后几十年,就靠这点钞票养老;这里的房子拆掉了,就得买房子,你知道现在的房价,高得顶破天,我们今天多搞那几个钱,房产老板三五个平方,就把我们洗白了。”

“不是有拆迁证么?”我问。

“按拆迁证买安置房自然是可以的,可你晓得的。”老太太指着靠近城区新砌的一片商品房说,“那地块上原来住着我妹妹妹夫,位置不赖,去年拆迁后被安置到城市西北角,上个超市骑车也得半个小时,不通公交车;像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的人,难免有个头痛脑热,不等救护车跑拢,气儿都没有了;水电气还不一定配套,更别提什么小区绿化、学校了,根本说不上物业管理,安置房差不多都这样。”

跟她说话的时候,我往天上看了一下,天仍旧蓝得水汪汪的,没有大雁,几只红蜻蜓从头上飞过。瑟瑟的秋风,把它们吹得有些凄惶。

等我重新推起自行车准备回县城的时候,我记起我不是来关心拆迁的,我是来看大戏的,我是来会赵肉麻的。我要看的大戏“早几年就不演了”。既然早几年就不演了,这孙子怎么还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的热闹?既然知道我要来,怎么老早卷起裤腿跑到上海去看芭蕾呢?还有,什么芭蕾演那么长时间?

我恨得牙痒。我决定到“海子”群中呼吁Q友,谁要遇到这孙子,不推他进黄浦江,也得在手心手背上各吐半泡口水,用沾满臭口水的手,甩给他几个不响亮包赔的耳光。

转念,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谁能说得准赵肉麻是不是到上海打工去了?会不会是因为不愿与村民一道“大兴土木”,躲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比如说,躲到大家看不见的地方,写诗写得不可开交,看芭蕾看得不可开交。谁知道?

路上秋风依然吹着我。跟我一块儿回城的,还有那两条苏烟。我决定再也不到这里来,我警告自己:“屙屎都不朝这方屙!”

回来后,我在“海子”群里广播了赵元村之行的遭遇。开始两天,新朋旧友一片声对我表示同情,对赵肉麻表示极大愤慨。有人安慰我说:好歹你算是看到了一场现代大戏——说不定那是赵肉麻故意安排的。第三天,一个叫“哥叫人民”的Q友在群里发言:赵肉麻一个月前就被跨省刑拘了。这话如同在马蜂窝上戳了截烟头,Q群立即炸锅,纷纷人肉搜索,才半天工夫,事情就搞清楚了。赵肉麻根本就没去上海,他到北方一个产煤的城市下煤矿挖煤,以为在一个只有眼仁和牙齿看得出白色的地方就没有人认识他,他就可以自由发言,业余时间在网上连连发帖,抖露老家拆迁和房地产开发乱象;公然宣称,他有确切证据表明“有关部门”削尖脑袋,争取成功申请非遗,不过是找个体面的借口,光明正大圈纳税人的钱。惹得一帮头头脑脑——也就是动不动就以父母自居的一帮伙计——认为他破坏了地方形象,阻碍了经济发展。夏至前后,就给异地追捕掉了。Q群中高手如林,不仅搞清楚谁签的刑拘通知,连前去执行的人乘的哪趟车、音容笑貌如何,都搞得清清楚楚。Q友还搞清楚赵肉麻的拘押地。

我沉默半晌,类似于哀悼。我想不透这么个肉麻的家伙也会罹被舌苔之祸,是借了胆,还是真给逼急了?我决定到拘押地看他,带上那两条香烟还有别的啥。我得替古怪的“内裤三枪”打点一下,别让他去躲猫猫,也别让他去喝凉水。毕竟,他就是失踪了,赵元村的人永远都认为他是“到上海看芭蕾去了”。

赵元村还有人吗?不用猜,待他出来,连赵元村都在地球上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