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中林

和父亲没有相见已经一年有余了,不知道父亲今天怎么样了。虽然经常和他通电话,但是我却夜夜梦到家乡的那片红土地,夜夜梦到父亲的那个背影……

去年国庆放假回家,父亲说到家没有车,他开电瓶车来接我。父亲什么时候买上四轮电瓶车了?父亲说,是为了接送彤彤(妹妹的女儿)上下学方便些。七十岁的老人了,从来没有学过,能开电瓶车吗?父亲笑,年轻时候,我可是镇里的红旗拖拉机手。父亲会开那船形的耘田用的拖拉机,我是知道的,但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望着坐在前面开车的父亲,这时,我看到了他的背景:他低着头看着前方,脊背突起,根根骨头清晰可辨,上面只裹着一张皮。他扶着方向盘,腰弯着,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张犁辕的模样。这还是我那伟岸高大的父亲吗?

父亲年轻的时候,在山里帮人炸石头。我空闲的时候,喜欢到他那里玩耍。那时,我经常看到他挥舞着大铁锤,把石头砸得金星亂飞。这是怎样一个形象呢?也许用个特写就能表现出来:身形高大的父亲,脊背宽阔如门,两腿站立如柱,两臂肌肉暴起,愤怒地舞起铁锤来,带着呼呼的风声。这样一个形象,谁看了,不为他的傲岸、粗犷而震撼呢!

前些日子,看到库尔贝的一幅油画《采石工》,我才恍然明白我的印象与现实有着不小的偏差。那时的父亲应该没有这样光鲜高大吧,因为那时生活拮据,父亲就和《采石工》中的主人公类似,戴着没有檐的草帽,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鞋子也是破的,连脚后跟都露出来了。这从当年留下来的一张黑白照能看出来。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但我还是喜欢父亲那个砸石头的背影:棕色的脊背,绷紧的双臂,高举的铁锤。整幅画面有着无穷的张力和撼人心魂的表现力,谁看了会不对它翘起大拇指呢?但是,眼前的父亲却完全没有了那种气势,委顿矮小,说话都有些不能关风,还怎么和当年那个形象相比较呢?不忍再想,不能再看。

回到家,我感冒了。身体软软的,提不起精神。看到父亲挑着一担人粪尿去浇地,我说我来。父亲笑说,你是纸扎的,经不起风。我再三坚持,但是父亲始终不同意,说我身体要紧。

这时,我又看到了父亲的背影:他伸着颈,哈着腰,两手抓着扁担,整个人弯成了一张弓,似乎稍微加一点力,就会崩断一样。望着他步履蹒跚,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作为儿子,在父亲的晚年却不能给他一个颐养天年的晚年生活,还要让他每天不辍劳作,这是不是有些残忍呢?

走的那天,虽然还有些感冒,但是没有前两天那样鼻涕横流地“拉大旗”了。父亲给我找了一顶绒线帽和一条围巾,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

临出门,父亲叫我等一等,摘些苦柚带着。他说苦柚对我的高血压和高血脂有益,一树的苦柚基本上都被他捎到了我的手里。望着树顶上的苦柚,他准备爬上树去摘。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危险!我叫嚷着跑到父亲的跟前,想要夺下他的腰篮,但他断然回绝了——别看你比我年轻,但是爬树,我灵活,你不行。树枝密,用竹篙打吧。苦柚长得结实,竹篙伤树。看着一边说一边上树的父亲,我不再说话。那么脆的树枝,稍微一分神,就可能踩断,人就会从树上掉下来。

抬头望着倒吊在树上的父亲,他就像一只塑料袋挂在树上,迎风飞舞着,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落。这时我的泪又来了。父亲哪里还有当年的宽阔背脊,人瘦得有些变形,只剩下一手可握的轮廓了。一件夹克被风扬起来,就像被鼓起的风帆,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蜕皮的蝉一样。那手更是让人惨不忍睹,黢黑的烧火棍一样,没有一点光泽;皲裂的麻秆一样,没有一点肌肉。这还是父亲吗?这还是当年的那个父亲吗?这还是记忆里的那个父亲吗?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淹没了我的视线。

“中儿,接一下。”听到父亲的呼声,我惊慌地抹了一下眼睛,急忙跑上前去。接过父亲手中沉甸甸的腰篮,我立即抓住了父亲的手臂。这还是手臂吗?钢筋一样,又冷又硬,我的心一痛,针扎一样。

一年多来的每一个日子里,我都思念着父亲,忘不了他的背影,忘不了他的脊背,祈祷着他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但是心里始终不能放下。今天,又要到新年了,我还在外面奔波,但是无论怎样,我一定要回去看看父亲,和他说一说今天我的工作,我的生活……

(编辑 一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