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泽涵

登云庙蛰居于深山毛竹林,香火并不很旺盛。多年前,我年年都去。远近毛竹林连成一体,仿佛一片绿海汪洋,清风起,便沙沙作响。细听之下,另夹着一副苍老的嗓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那是说书人崔先生。崔先生住在山下的村庄,七十多岁了,从新世纪起,和一个搭档逢初一十五,就抄小路赶在第一个香客之前上山来,等香客尽数离去后才回家,连午饭也是在庙里解决的。没几年,搭档便作古了,崔先生就一个人来。

香客上完香后,会在附近逛逛,欣赏高山流水,聆听鸟语梵音,很容易就注意到说书的崔先生。崔先生在古稀之年,风度犹存,穿一袭长袍,大袖飞舞,声情并茂,时不时晃两下快板。他从来都是越讲越来劲,一身精力似乎源源不断。

众香客赶早的坐在石块上,晚来的要么蹲着,要么站着,一双双眼睛盯着崔先生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神态,一双双耳朵也竖得笔直。

说书起源于陕北,崔家祖上熔融了江南特色,且代代有出新,比如老舍《骆驼祥子》中的“烈日暴雨下的祥子”这场,说书中本无此曲目,乃崔先生父亲首创。崔先生又根据《天龙八部》第四十一章:“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改编成《盖世三义》,说唱结合,一口百腔,将自身水平发挥得淋漓尽致。

说书题材逃不出神话、传说和演义,也引入过一些武侠名作,香客们大抵是熟悉的,可还是乐意听崔先生讲。说书本就作为一门独立的民间艺术,比起看电视和原著来,另有一番滋味。

有些初次听崔先生说书的人,临走前,会塞个五块十块到他手里。崔先生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还给人家。他说:“儿子孝,不愁吃穿,只是好这一口。”

崔先生有两个儿子,均经商,且赚到了钱,照理他早可以歇下了,可他就是不依。儿子接他到城里,不到半个月竟又回来了,按他自己的说法是逃回来的。到城里的第三天,他在小区里说书,物业不许,后来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说,可是没人愿停下来听,还有小后生像看笑话似的看着他,最后城管也来赶了。

我说你在村里说也行,乡下人晚上闲,而且很多人小时候的娱乐节目中就有听书。“都有电视了,都有电视了!”崔先生叫喊着,“只有这儿了,只有在这儿了!”

说书曾是庙会、婚嫁、乔迁、做寿和过年时的重要节目。崔家曾在这一带名噪一时,崔先生以上三代都靠这门绝艺吃饭,可叹如今是没什么听书人了。

“幸亏你没把这个饭碗传给你儿子,这行差不多到边缘了。”

“这不行!”崔先生扬起手掌,猛拍了一记大腿,眉宇间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的威严。

直到2009年初冬时的一个初一,我没在毛竹林看见崔先生,他不会无故缺席的,是有事给绊住了?深冬时,我陪客户来登山,也没见着崔先生,难道他生了重病?我开始感到忐忑起来。

在山下的村庄里,我果然听到了噩耗:崔先生死了!他真的死了!那晚回去,崔先生失足跌倒,前额撞在一块笋尖石上。当人们发现时,血已凝结成块,人也僵硬了。

每次故地重游,登云庙依旧庄严肃静,微风也吹得毛竹林沙沙响。冥冥中,我看见崔先生长袖飘飘,洪亮的声音像精灵一般,在毛竹林间穿行缭绕。

(编辑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