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江山

回头想想，我的成长岁月，真是和光芒四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七岁那年，有一种名为“小浣熊”的干脆面风行全国，五毛钱一袋，随袋附送一张梁山好汉卡，集齐108位好汉，就可兑换一台电脑。如今想来，这不过是最低级的促销手段，总有那么几种卡很难集齐的玄机，当时乐此不疲的我们却怎么也参悟不透。

幸运的是，有一次，我集到了一种很稀有的卡片。大院里的伙伴们把我围在中间，一边啧啧称奇，一边羡慕地传阅着那张卡片。忽然，大家一哄而散，站在原地的我许久才从茫然中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集体指向我的阴谋，他们联手夺走了我的卡片！

年少势单力薄，心里的难过和无力，如同天边的火烧云，一点一点烧至酡红。

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同是男孩，但我和这群“熊孩子”就是格格不入。他们可以恶狠狠地揪女生的辫子，但性格温文尔雅的我就是伸不出手；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掏鸟窝，身形瘦小的我却怎么也爬不上院门口的那棵槐树。久而久之，他们对我失去了兴趣，而我也不再参与他们的游戏，索性独自窝在家中，用一本本童话书打发时间。

读初中时，比之让人云里雾里的数学课和恹恹欲睡的英语课，我最害怕的反而是体育课。

有一次，体育课测试四百米跑，我从待测人群中溜出来，胆战心惊地躲在食堂里吃雪糕。体育老师发动班干部找到我后，把我推到了起跑线上。在全班好奇的注视中，我的双腿在发抖，感觉阳光碎裂成了玻璃渣子，扎得人生疼。离终点线还有最后一百米，再也迈不动灌铅的双腿，于是佯装摔倒，咕咚一下躺在地上。

只是，我的演技有待提升，体育委员一声“他在假摔”的呼喊，引爆了全班的哄笑。

那一天的风很大，大到微弱的解释刚刚说出口，就被吹得消失无踪；那一天被水浇透的衣服很冷，刺骨的凛冽，真是时隔多年都还能记得。

高中时，青春小说中男主角像竹子拔节一样的逆袭桥段并未发生在我身上，我依旧长相平平、资质平庸，不懂得怎样把校服穿得风生水起，篮球打得一般，也没有太好的人缘。而我的同桌是一位校草级的人物，我时常幻想，假如没有同桌的存在，是否会有一两位女生，愿意折下一枝花送给我。

我把所有忧伤和不满都发泄在日记本里，逐渐累句成章。

有一次，我信手寄往杂志社的随笔被编辑采用，这是一本发行量很大的杂志，当期出刊后，成摞成摞出现在了校门口的书店。幸运的是，直到那一期杂志下架，也没有谁发觉我公开在纸上的心声。

对于这样的自己，不是没有过厌倦和不甘，我也曾经渴望改变，想像其他男生一样拥有一段轰轰烈烈的、被无数人铭记的青春。我烫了一头卷发来标新立异，远离了仅有的两位同我一样默默无闻的朋友。只是，我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才明白友谊的珍贵。

我生日那天，早早在餐厅开好了包间，平日里跟我称兄道弟的人一个都没有光临。提着生日蛋糕出现在我面前的，是那两位被我远离的朋友，他们的着装和表情都很简朴，手中的蛋糕却分外精致。

歌声中，我双手合十，吹熄蜡烛，灯光点亮，眼眶潮红。

我读的大学管理很严格，体育成绩直接和学位证挂钩。在一段时间的努力下，期末参加体育考试时，我挂上单杠，轻轻松松做了一组漂亮的引体向上，落地的一刻，心里那块堵了多年的锐利石头忽然就不见了。多年来对体育课寒冰一样的恐惧，如今悄然融化成水，万里归海，此生不还。

不同于从前，我的大学生活是一种明丽的色调。我不再遮遮掩掩，敢于站在讲台上放声歌唱，也敢把发表了文章的杂志大大方方地排在书架上。

我还和从前一模一样，但世界改变了它对我的看法。

2006年，冥王星从九大行星中被除名，那时我常常趴在星空下的窗台上烦恼：冥王星失去太阳系，一定会很难过吧？十年以后，我发觉年少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即使冥王星无法像其他行星一样，身披金甲战衣，脚踏五彩祥云，但它终于做回了真实的自己，在辽阔的宇宙中自由生活，转自己想转的圈，发自己想发的光。

如果瀑布逆流、火车倒退、花朵沉睡、时光回溯，我依然愿做当初那个弱小的男孩，他一定要孤立无援，一定得没有女生喜欢，体育必须很差劲，性格必须很内向。只因为，这些特质是他的蝴蝶，他的花火，他的独家记忆，他的骑士勋章，在独一无二的回忆中闪烁着亮丽的光芒。

（韩玉乐摘自《知识窗》201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