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耳朵也是会饥饿的,不过耳朵的饥饿不是因为听得太少,而是听得太多,且听到的多是不想听的声音。譬如一个人面对着一桌自己很不喜欢,甚至要反胃的菜,却不得不吃下去,最后胃是饱了,但心却一直是饥饿的。

一双城市的耳朵,注定是这样饱着且饥饿着的。汽车鸣笛声、商铺喇叭叫卖声、工地施工声、邻居装修声、广场舞曲声……它们环绕在旁,如一支支锐利的矛,一波一波向耳朵发动进攻,而可怜的耳朵,毫无招架之力。

某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写稿,关紧了门窗,但附近广场舞曲声依然固执地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让我的耳朵不得安宁。我甚至买了耳罩戴,但心里却感觉广场舞曲声依然萦绕在耳旁。最后,我彻底向这声音投降——是的,你赢了。

这时候,我无比怀念以前在乡村的那些夜晚。那时的夜晚,多静啊,整个村庄静得就像一面深邃的湖,一两声狗吠响起,就像一粒石子投在湖上,湖水泛起几圈涟漪后,村庄更加宁静。并不是万籁俱寂,灯下,是有草虫鸣的,草虫们在演奏交响乐,虽低沉却盛大的交响乐。

若在山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寂静得能听见桂花落地的声音。“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一粒松子砸在地上的声音,也能被一双宁静的耳朵捕捉到。

這是夜间的天籁。

即使在白天,村庄也是静的。虽然“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虽然牛声哞哞,羊群咩咩,但这一点儿也不让人生厌,只会让人感受到田园气息的浓郁。如果说耳朵有表情的话,那么此时安于村庄的耳朵一定是微笑着的,微笑的耳朵一定是安逸的,安逸如墙头上一只卧着假寐的猫。

若是雨天,坐在屋檐下,看雨打石阶,听雨打青瓦,耳朵是清爽的,心也是清爽的。此时,瓦是琴键,雨来弹奏。随着雨势的大小,这琴声时而低回,时而高亢,有时如小桥流水,有时又如战鼓轰鸣。窗外若是竹林,更美。雨打竹叶,风过竹林,沙沙沙,如蚕吃桑叶,如淙淙流水。

所以说,乡村的耳朵,是有福的。

乡村的耳朵也渴望进城,但当它进城后,才终于发现城市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当年,我没见过火车,跑老远去看火车,听火车咣当咣当驶过,为这宏大的气势所震撼。知道火车的终点是城市,于是对城市充满了向往。后来,长大后进入城市打拼,租房,住处离火车道不远,夜半时火车隆隆驶过,大地震颤,我从睡梦中醒来,再无睡意。曾对火车有过的美感,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家王开岭说,现代人的特征是:溺爱嘴巴,宠幸眼睛,虐待耳朵。“论吃喝,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华夏之餮,举世无双。视觉上,美色、服饰、花草、橱窗、广场、霓虹,所有的时尚宣言和环境主张无不在‘色相上下功夫。”

终于有一天,我的耳朵不堪这虐待,请求我能不能多带它到安静的地方去。于是,我常驱车出城,到郊外一座山上去,那里,林深,树密,鸟多,人少。我坐在青石上,看溪流,听松涛,听鸟鸣。

每次去,都是耳朵的一场盛宴。

(编辑 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