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欣

我只是想她能尽可能长久地陪我走这人世路,看着我嫁人生子,再看着我的孩子长大,围绕在她身边把最温暖丰盛的爱都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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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五六年前吧,我开始觉得我妈是女汉子,那时候还没有“女汉子”这个词,但她勇敢带着我们往前冲的样子,就是一枚巾帼不让须眉的新时代女性啊。尽管今时今日,我依旧没能像她一样拥有超强的抗压能力,也没能像她一样对所有的事都保持乐观的心态,但从她身上学会的爽朗,已经足够让我在这世界风风火火闯荡一圈。

从小到大在上学这件事上,我爸对我基本上处于放养状态,一切都让我顺其自然。我妈就不一样了,她虽然懂得不多,但她积极督促啊,电视看10分钟就要关掉,出去玩半个小时必须回来,作业是一定要提前写完的。

那个时候我和我弟对她的这种严管政策十分不满,隔三岔五总要闹上一闹,可惜收效甚微。其实出去只能玩半小时和写作业这两件事倒不怎么难做到,根本做不到的是看电视啊,10分钟也就只能看个天气预报和早间新闻,而这完全不是我们小孩子感兴趣的频道。哭闹绝食的反抗都不见效之后,我和我弟开始想办法智取。侦查清楚她周末的行程、出门及回家的时间,这决定了我们可以看多长时间的电视。现在想想比我弟大两岁还是好的,因为我可以用姐姐的权威,命令他每10分钟跑去门口看一下动静,如果是刚好碰到妈妈回来,一定要大喊一声妈妈,这样方便收到信号的我赶紧关电视,跑到书桌前写作业。

那时候我为我的小聪明得意洋洋,因为从没有被抓到过,我妈甚至都没有像传说中的家长那样回家就先伸手摸摸电视机身是否发烫。也因此,我几乎没落下过那些年流行的每一部电视剧和动画片。

可是长大后一次聊天中,无意间说起了这段打游击的岁月,我妈竟然特别淡定地说了一句:还放你弟弟在门口站岗,一看我回来就装得有模有样写作业,都不想想,那门外的电表是做什么的,我还用得着去摸电视机吗,回来一看电表就知道你们今天看了几集电视剧,写了多久作业。

这赤裸裸的真相让我们目瞪口呆。果真是魔高一丈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法掌啊。

但是她没拆穿我们的小把戏,也没有因此教训我和我弟。她认为电视看腻了自然就不再想看了,那样才能真正做到全身心投入学习。事实也的确如此,看完想看的电视剧,心里就不再惦记着,写起作业来便心无旁骛了。

因为爸爸经常出差,大部分生活和学习上的事都是妈妈一个人在为我们打理,小到吃饭穿衣,大到升学择校,无微不至亲力亲为。后来初中时我开始离家求学,在另一座城市。刚离开家时觉得特别开心,终于挣脱了她的怀抱,以后的生活似乎可以自己做主了,不爱吃的菜可以扔掉,不喜欢的鞋子可以不穿,终于没有人在耳边唠叨,这一切都让我觉得自由且新奇,我对住校生活充满向往。

其实这种向往与新奇也就保持了一个月,之后便开始想家,想家是从我妈烧的菜开始慢慢蔓延的,后来甚至连家里不太听话的狗狗和屋檐下的燕子窝都成了我想念的对象。这样汹涌的情绪让我开始懊恼自己在家时与妈妈顶嘴惹她生气的叛逆行為,也开始明白家的真正含义。离家、独立似乎真的能让人快速成长。我13岁离家后,就觉得自己长大了,至少对很多事有了不同的认知,并开始在想念中明白子女与父母的感情。

后来读龙应台的《目送》总是感触很深,身为子女与父母的缘分就这么一世,而这一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不断离开他们。这最让我觉得伤感。

我妈后来也觉得分开确实伤感。小时候她总嫌弃我在身边吵闹不得半分安宁,总盼望着我能快些长大有多远飞多远,待我真正长大常年离家求学于外地工作时,她又千方百计希望我回家回到她身边。她旁敲侧击地告诉我邻居家的谁谁回来工作了,小学同学谁谁嫁得近,出门10分钟就能走到妈妈家。

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羡慕。

2

最是这两年,她似乎开始变得依赖我们,讲电话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不希望我们远走他乡。

偶尔她会和爸爸一起来看我,对于我离家在外的生活她一直耿耿于怀,她觉得我住处狭小,冬无暖气夏无空调,搬来搬去,生活过得像打游击战一样。我每次都用她曾教会我的开朗笑着安慰她:年轻的时候多吃点苦是磨炼啊,这样我才能像你一样厉害。

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她又来看我,不愿让我带她去哪儿玩,也不愿让我带她去吃好吃的,屋里那么热,偶尔停电停水,她仍坚持把我冬天的被子拆了洗洗晒晒又重新缝好。下班回来她已经为我把绿豆粥熬好,小菜炒得香喷喷。我毕业漂泊在外这些年,却是第一次在下班回家后吃这样有粥有菜的晚饭。

我一向骄傲,一向对吃苦无惧无畏,装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是我妈有一双火眼金睛,她知道我爱哭又脆弱,不然不会生病了也不告诉我。

那天出差在外的爸爸打电话告诉我妈妈给他打电话说身体不适,医生诊断后叮嘱血压突然升高得好好检查治疗,避免有脑出血的危险。她头晕眼花地回到家躺在床上,只打电话给爸爸让他悄悄回来不必告知我们……听到这里我便咆哮起来,像一头惊慌又无措的小兽,竖起浑身的刺,让自己看起来无比坚强,实际上越来越语无伦次,泪如雨下。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这是这些年每当她身体不适时我大脑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人生喜欢故伎重演,而我仍旧没学会从容不迫。突然间过往的那些时光变得特别清晰,那一刻,我越发地痛恨自己,所谓的闯荡与理想,不过是一种苍老而又无所获的过程。

我爸见我号啕大哭,隔着电话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轻声安慰我,告诉我别担心,如果给妈妈打电话一定不能哭。我频频点头。

在给我妈打电话的间隙里,我努力平复情绪,百度了一些医学知识好让自己看起来无所不知,尽可能给她安全感。

电话接通后,我妈的声音比我还要轻快,我全程在深呼吸,在控制鼻音。她依旧爽朗,笑着对我说别大惊小怪好好工作不必担心。我们彼此为对方制造一切都好的假象,不愿成为对方的负担。

最后她突然说,你还没有像姐姐一样嫁人,还没有一个安稳的家,我必须得好好的,不能生病也不能倒下,不能还没帮你们带小孩就成了你们的拖累。

我的心在这句话里瞬间破碎。一个受了那么多苦难的母亲,她的要求怎么可以这么低?

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哭,雨水落下,树叶落下,微笑落下,悲伤落下,明亮落下,色彩落下,眼神落下,希望与绝望都落下。纷扬不休。

3

想一想来到世界二十多年,似乎从没为她做过什么,毕业没有按照她的意愿去事业单位,工作没有按照她的意愿留在她身边,似乎连她叮嘱的一日三餐按时吃这样最基本的要求我都不能完成。我总是太随意,太不在意她说过的话,太不懂她的良苦用心。

她并不曾要求过我成为一个怎样厉害的人,也不奢求我能折腾出个多么光鲜亮丽的未来,大概她对我最大的要求就是衣穿暖饭吃饱堂堂正正做人开心快乐就好。我也曾对她说过,她的三个孩子就是她的三件衣服。我就是这三件衣服里最最贴心的小棉袄,将来还要再为她带回一件大衣,遮风驱寒贴心保暖。她听得很开心,眼睛盛满期待。

我深知这世上的生老病死,仍止不住热泪盈眶。我只是想她能尽可能长久地陪我走这人世路,看着我嫁人生子,再看着我的孩子长大,围绕在她身边把最温暖丰盛的爱都给她。我只希望她能给我机会,给我机会去完成关于未来的一切事。

亲爱的妈妈,我所有的愿望都关于你,你一定一定好好的。都说世界那么大,都说大海是蓝的,如果不是我和你一同见证,我都不信。

汪国伟摘自《哲思2.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