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祎

拉萨的动物园可能会是此生我去过的最悲凉的动物园。

这里有最广袤的土地,最专注的观众,和最孤独的动物。

所有的动物里,最“珍贵”的应该是两三只黑色的熊,被关在地嵌式的牢笼里,在刺眼的阳光下和密密麻麻的栅栏之后,只看得到黑色的一团。

一排藏民依着栏杆,兴致颇高,望到后来就出了神。

他们看那只黑熊的时候,可能也看到了人类自己。

我其实想讲的是自己在那里如何得罪了一头羊,下场几乎是一种文明人的落荒而逃,从而彻底终结了动物园之旅。

大概就是在对熊的“凝视”无果之后,我漫无目的地看了几只孔雀。孔雀与游客的距离倒是一步之遥,只是它们几乎完全丧失了美的斗志,全耷拉着脑袋,甚至不如公鸡昂首挺胸,着实叫人意兴阑珊。对的,拉萨动物园真的有鸡可看。它们闲庭信步,叫人不能确定是从哪户藏民家里跑出来的呢,还是原本就是动物园一景。

随后,我略有疲累地路过一片羊的观赏区。就在我靠近那圈铁栅栏的同时,一头小羊也面向栅栏朝我走来。这头羊凭空冒出,没有同伴,它径直“为我而来”,让我从高海拔缺氧的迟钝状态中恢复了几许兴奋。

和我有缘吧!我沾沾自喜地想。

果然,这头羊把脸紧紧贴着栅栏,嘴露在外面,含着铁丝,出神地望着我。

它在等我过去抚摸它。一定是这样的。

走近细看。好可怜啊,它的眼角似乎发炎了!好可怜啊,它瘦骨嶙峋并且浑身都不干净!

好可怜啊,它需要关爱!好可怜啊,我得给它一点爱与温暖!

…………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作为人类,我的爱心泛滥了。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也可以想象。我蹲下来,没有忘记一个文艺青年的使命,拿出相机,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隔着栅栏,用手轻轻摸了摸它的额头,口中还念念有词。具体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大致就是,“你饿了吧”“冷不冷”之类。

之后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好像停止了,这头羊凝固了,一动不动。

当我第二次伸手准备抚摸它时,发生了完全出乎我意料却至今刻骨铭心的一幕。

这头羊毫无征兆地,暴怒了。

它激烈地摇动脑袋,头上的角差点戳到我的手。

“别怕。”我试图安慰它。但话音未落已经本能地收回了手,并且迅速地后退了一步。

这头羊开始用头撞击栅栏,恨不得折断羊角,两条前蹄还不停地刨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那种近乎自虐式的撒野,像个不可理喻的失心疯病人。同时,又像个乖戾的孤儿。

一股深深的,夹杂着痛苦与绝望的愤怒扑面而来,怔得我呆若木鸡,完全不知所措。

不停地撞击,几秒,一击,一击,十几秒……我几乎是被动地等着它无法自拔的自虐节奏逐渐缓慢下来。

无法估算过去了多久,可能很短,只有几分钟,但沉闷而漫长,仿佛过了半辈子。

它终于停了下来,再次凝固成一座雕塑,一动不动。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它因发炎而溃烂的眼角,顺着粘满尘土、脏兮兮的脸颊一划而过。很快,就被风吹干了。

一定是累了吧我想,兴许是积累几天的高原反应发作?未来得及细想,有一道电流,从头顶飞流直下,穿肠过肚,把我劈开了。好疼。

我是中了巫术了吗?刚才一瞬间,我的魂魄像是径直飞入了那头羊的身体里。要不然,怎么能如此心连心地感到痛苦与无助。这究竟是羊的痛楚,还是我的痛楚?是动物的绝望,还是人类的绝望?

有点想不通了,忽然。

假如这样的无人之境是漫无边际的,我为什么要唐突出现,自以为是地,一厢情愿地,满口仁义地,用一种短暂的,仅仅是为了自我满足式的温柔去打破原本的平静呢?

这头羊嘴里仍然咬着铁丝,而铁丝无动于衷。彼时彼刻的我,更是举步维艰。在片刻心心相印的苦楚之后,一道无形而巨大的屏障又永远地阻隔了我们。

谁能明白谁呢?谁又能解救谁?

“生命无非是苦。”

“我懂。可是我怕。”

“对不起。”我向那头羊道歉,尽管明白为时已晚。在之后漫长的冬日里,这个动物园可能不会再有人走到这一片来,这个拉萨被遗忘的角落,甚至不如外面任何一条无名的山路,都曾体知过朝圣者虔诚的跪拜。这一刻人的体温,让之后许多个黑夜变得更冷。

它那样暴跳如雷,因为它比我还要率先意识到这一切。它暴跳如雷,不单是因为无济于事,更因为好不容易辛苦建立起的武装也从此功亏一篑了。我这个愚蠢的人类,既然不能解开它们的枷锁,就不要再以垂怜的名义赏玩它们了吧。

就这样,狼狈逃离,相机再也没拿出来过。路过黑熊区的时候,那群执著的藏民仍然井然有序地排列在那里。

我突然开始无比羡慕起他们的盲目。但愿那关在里面的熊,和他们,彼此永不相见。

(刘谊人摘自《健康生活报》2015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