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海南

去摸一下南极的尾巴

地球上所有的大陆几乎都是北宽南窄的倒三角形,大陆的最南端都是一个尖。非洲的尖叫好望角;美洲的尖叫合恩角;欧亚大陆有两个尖:印度半岛和印度支那半岛;大洋洲的尖和澳大利亚本岛断开了,是塔斯马尼亚岛;甚至位于地球最北端的那个大岛格陵兰,它的尖角也是指向南方--这些陆地板块的尖角都顽强地指向一个地方,地球最南端的那一片大陆,南极洲。

所有这些陆地板块为什么都指向地球南端而非北端?我想只有一个原因:北端是空的,地球的北极,只是一片被陆地包围的海水;而南极是充实的,地球南极是一片被海洋包围着的大陆。这片大陆有一千四百多平方公里,像一个宽大厚实的巴掌,从下面稳稳地托住了地球,让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心里感到踏实。

当然这只是我面对地球仪生出来的感觉。你把地球仪翻过来看看,南极洲像什么?它孤悬在四面大洋之中,像一种海洋动物:鲎。近乎圆形的身体,拖着一根细细的尾巴。南极大陆的这根尾巴,就是南极半岛。这两年,南极忽然成了一个热门的旅行目的地,据说每年去过的中国游客就数以千计。凡是去过的人,都可以有些自豪地说:我去过南极了!闻者也会有些惊羡:哎呀,你连南极都去过了!他想象中的南极,大概是那片冰封的大陆,甚至是冰封大陆的中心--南极点。但是且慢,虽然都可以称之为南极,一个是南极边缘,一个是南极纵深,二者相去何止千里!本人刚刚从南极旅行回来,虽然告诉朋友时心中也有些许的自豪,但只敢弱弱地说一声:我刚到南极洲的边缘去打了一回酱油!或者更形象地说一句:我前去摸了一下南极的尾巴!

和当年以性命为赌注深入南极纵深的探险者们不同,随着现在交通和旅游业的发达,到南极洲的边缘去做一次旅行,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在阿根廷最南端的港口城市乌斯怀亚,有专门往返于南极半岛的探险游船,船上有专业的探险队员为从世界各地前来亲近南极的人们服务,负责保障船上游客在南极洲边缘岛屿和陆地的登陆和巡游。你只要花上钱和时间,到南极去已经不再是一个梦想,而是一个可以实施的计划和行程。南半球和北半球冬夏相反,每年的十一月至三月,是游客们可以乘船去一睹南极壮观景色的时间,在那里等着你的是茫茫的雪野、幽蓝的冰山、成千上万的企鹅海豹,还有沉浮于冰洋中的鲸鱼的身影;当然还有汹涌的海浪,和或许云光绚烂,或许风疾日昏的变幻天气。能否在预定地点登陆和巡游,那就全要看运气了!

虽然只是去摸了一下南极的尾巴,但毕竟不同于在家门口摸一下邻居小狗小猫的尾巴。南极洲的这条尾巴,还是离我们太遥远太遥远了!你得先越过浩瀚的太平洋,从欧亚大陆飞到美洲大陆;再越过赤道,从北半球的美国飞到南半球的阿根廷;再从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继续向南飞到美洲大陆的最南端火地岛;在乌斯怀亚港登船,再航行两天,穿过环绕南极洲的西风带上风急浪高的德雷克海峡,才能接近南极洲的边缘。想起七十年代马季相声中有一段顺口溜:走西沙南沙曾母暗沙,走新加坡马来亚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穿过马六甲海峡,走甘岛塞舌尔群岛经维多利亚,再往前走一千八百零八,这才到了坦桑尼亚!而我们的行程比这段顺口溜描述得要远得多得多得多,自西向东一万两千公里,再由北到南一万两千公里,最后才能小心翼翼地摸一下南极的尾巴,而且仅仅是尾巴尖而已!

令人头晕的德雷克

乌斯怀亚是地球上离南极最近的城市和港口。从南美洲去往南极的船只,大都从这里出发。轮船出港向东横过阿根廷智利两国之间的比格尔海峡,再折向南行驶约一千公里,就到了南极半岛和它外围的南设得兰群岛。南美大陆的尖端合恩角和南极半岛的尖角遥遥相对的这一千公里海域,就是被许多人视为畏途的--德雷克海峡!

当有朋友得知我要去南极旅行,当即警告:去南极可得要小心德雷克海峡哦,那里的大风和涌浪不把人颠个七荤八素可不算完哦!看去过的人写文章,也是谈虎色变,说经过那里时无人不晕,只是程度轻重而己。至于我,曾经有过在东海跟渔民出海打鱼晕得死去活来的经历,既然曾经是晕死过的,为了去南极,也就不怕再晕死一回了。

同为海峡,火地岛和纳瓦里诺岛之间的比格尔波平如湖,船行水面如车行大道;可一旦出了比格尔踏上了德雷克的地盘,大海便开始波涛涌动,八千多吨的船如一叶小舟般摇晃了起来,舱里原本安安静静的橱柜也吱吱嘎嘎响个不停。咬牙挺到半夜两点,终于熬不住了,趴到马桶上吐了一番,赶快吞下船上医生发给的晕船药,出了一身冷汗,好歹扛到了天明。早上摇摇晃晃走进餐厅时,发现很多人都坚持着来吃早餐了,老德雷克显然还是手下留情的,没有扯起大风大浪把大家都放倒。因为在乌斯怀亚登船之前,只见我们将要乘坐的海钻石号游轮恰被笼罩在一圈彩虹之中,同伴们都说,此行有彩虹加护,必大吉也。

德雷克海峡是以英国伊丽莎白时代的航海家德雷克命名的。但这海峡以他命名并非让人服气,特别是不能让西班牙人服气,因为他的船队只是随波逐流地被暴风吹到了南纬56度的海域,并没有继续向南完成跨越海峡发现南极大陆的壮举。当时德雷克居然被后来以他命名的这道海峡上的狂风巨浪给吓退了!那时候英国人在海上帝国西班牙面前还是后起之秀,英国船只在大西洋和西印度洋上屡受西班牙人的欺负。后来德雷克奉英国女王之命率船队出海,有权劫掠西班牙的船只和土地。他在攻打西班牙殖民地巴拿马时负了伤,但掳获大量财富。他在巴拿马地峡的山冈上望见太平洋,或许成了他日后完成环球航行的动机。1578年8月德雷克被后来叫做德雷克海峡的恶劣天气吓退之后,走前人的老路穿过麦哲伦发现的麦哲伦海峡进入太平洋,沿着南美海岸大肆抢劫西班牙商船。在从北面返回大西洋的希望破灭之后,他因祸得福改向西航,最终穿过印度洋,绕过好望角回到大西洋,成为继麦哲伦之后第二个带领船队完成环球航行,并且活着回到出发点的人。当1580年他的船只抵达英国,女王亲自登船慰问并赐予爵士头衔。此后英国西班牙爆发战争,女王命他率领舰队破坏西班牙海外领地,他到处攻击西班牙殖民城市,甚至深入虎穴,冲入西班牙的大本营加的斯港进行攻击,使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建成至少推迟了一年。再后来西班牙舰队来袭,他任英国舰队副司令,率队猛冲并使用火船,把无敌舰队打得落花流水。所以对于西班牙人来说,德雷克这位英国人心目中的海上大侠,绝对是一个令他们极度头晕的家伙!

而对于我们来说,既然已经越过德雷克海峡到了南极半岛,便想当然地以为不会再受晕船之苦了,因为回程不必再走德雷克海峡,而是转道南乔治亚岛去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是没想到,开往南乔治亚岛那段航程我竟然比穿过德雷克海峡时晕得还厉害,不仅大吐,还趴在床上去不了餐厅了。原来让人头晕的不仅仅是德雷克,而是环绕南极大陆的整个西风带啊!

想做一只信天翁

要去南极,路途遥远。飞机从欧亚大陆东端的上海出发,到美国达拉斯转机,可视为一条自西向东的横拉线,但实际航线是经日本列岛、堪察加半岛、白令海、阿拉斯加,再沿北美洲西海岸到北美洲的中部的一条弧线,距离一万两千公里;从达拉斯飞往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可视为一条从北向南的下划线,距离八千公里;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再飞往南美洲的最南端,那个大陆尖角上阿根廷和智利分享的火地岛,是下划线的延伸,距离三千公里;从火地岛南端的港口乌斯怀亚登船,越过德雷克海峡方能接触到南极半岛的尖端,距离一千公里。从南极半岛尖端到南大西洋上的英属南乔治亚岛,距离约两千公里;从南乔治亚岛再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距离约三千公里。至此算是完成了对南极半岛、南设得兰群岛和南乔治亚岛的探访。

回程且玩且行,从布宜诺斯艾利斯飞阿根廷巴西两国交界处的伊瓜苏看那里的大瀑布;从伊瓜苏飞里维热内卢;从里约经圣保罗飞秘鲁首都利马;从利马飞秘鲁高原古城库斯科再飞回利马;从利马飞古巴首都哈那;从哈瓦那飞墨西哥的坎昆;再从古城梅里达飞墨西哥城;从墨西哥城飞达拉斯,再从达拉斯飞回上海。总行程达五万六千公里,超过环绕地球一圈。从旅行长度来说,可算是壮游。若此种生活成为常态的话,就可算是飞行人生了。但人毕竟不是鸟,就算是坐着飞机,完全不用自己出力,如此长途飞行也足以让人疲惫。就算你想这样一直飞着玩下去,也是心有余,力不足的。

但鸟就不一样了,鸟的生命,是系于飞行之上的。有些体形很小的鸟,竟可以凭一己之力飞越大洋;而有一些大鸟,其生命简直就成了飞翔的符号,比如信天翁。到南极去,你想看的景色自然是纯净的雪境和瑰丽的冰山,你最想亲近的动物自然是憨态可掬的企鹅、海豹和可望而不可即的巨大鲸鱼;但在整个航程中,你不得不看、不能不看,当你站在船甲板上它就在海面上滑翔着陪伴着你的,则是信天翁。当它的身影出现在你的视野中的时候,船上探险队里的鸟类专家便也开始讲述信天翁的故事:

地球上的信天翁有十几种,除两三种生活于北半球外,大多生活于南半球,特别是靠近南极洲的西风带。信天翁是会飞的鸟中体形最大的,以飞机作比的话,它就是鸟类中的波音777,其中最大的漂泊信天翁,翼展可达三米多长。因为身体硕重,信天翁不能像小形鸟类那样用扇动翅膀来飞行,而是靠驾驭海风来获得飞行的动力,所以环绕南极大陆终年有风的西风带便成了它们生活的天堂。它们滑行在海面上,一双冷峻的眼睛搜索着看哪里会漂起它们主要的美食--乌贼。据说有时也会扎入海水中去捕获食物。

信天翁的名字取得真好!信天二字,道出了它们生命的本质--飞翔。尤其是漂泊信天翁,那就是造物者在南大西洋上唱出的信天游啊!而一个翁字,也极恰当,因为信天翁的寿命最长的可达五六十年,以人来说,也可以称翁道叟了。

信天翁的一生,只在幼年时期和繁殖时期依附于陆地。当雏鸟经过父母一年的哺育,羽毛长成,一旦起飞,几乎一生都在海上飞翔。在常年不息的西风带上,它们一圈一圈地飞着,经年累月,乐此不疲,据说一生飞行的距离可以达到三十万公里,那可是从地球到月球的距离啊!我想如果地、月之间也有一个风带存在的话,它真的可以飞到月球上去的!

巨型流浪者,细微大造化

船近南极,渐渐地就看到了冰山。那些冰山,有些零零散散,被海水和渐暖的气候蚀刻成各种形状,有的像一只靴子,有的像一只帽子,有的则像一件钻饰,在远远的海平面上发着浓淡深浅层次不同幽蓝的光。当然这些靴子、帽子和钻饰都非常巨大,不知道要多么大的巨人才会穿戴和遗落它们。

在去南极之前,想当然中冰山是白的,但是身临其境后才知道,原来冰山是蓝的。为什么蓝?因为它们体积巨大。你看空气是无色透明的,但由空气构成的天空则是一片蔚蓝;你看水是无色透明的,但由水构成的海洋却是一片湛蓝。同理,冰是透明无色的,但由冰构成了巨大的冰山,它便也像天空和海洋一样以蓝色呈于现你的面前,其实它们的前身也就是空气和水。地球气流将水带到南极洲上空以雪形降下,千万年的积雪融化挤压凝固成为南极冰盖,冰盖因重力下移成为冰川,冰川移到海面的部分断裂了下来,就成了脱离南极母亲的游子,这些冰山像一个个巨大的流荡者,从南极海域向赤道方面漂流,最远的可以漂到非洲大陆的尖端好望角。它们的年龄大约在五千岁左右,但漂流时已是它们的暮年,大约经过两到十年时间,它们便又身归大海,魂归自然。

冰山出自南北两极,产地不同品相也不同。北极没有陆地,所出冰山多为四五十米高,一百多米长,年产量二百八十立方公里。已知最大的一座长十一公里,宽约六公里。南极冰山则以体积巨大、顶似平板为特征,它的产能也比北极大得多,年产一千八百立方公里。已知最大的一座长三百三十公里,宽一百公里,相当于一个牙买加岛。我在甲板上没有看到那么大的冰山,但当我们所乘的八千吨游轮从一艘长达十几海里,全由蓝冰构成的超级巨级航空母舰身边驶过时,那也是一种罕有的体验!

船近南极,在漂浮着巨大冰山的海面之下,我知道还有一种巨大的存在,却以细小的方式在洋流中涌动着,那就是南极圈所有生命活动的基础--南极磷虾。

从船上探险队员们给我们开的南极系列讲座中我们知道,南极磷虾单体约六厘米长,两克重,如果一直存活,可享六年寿命。它们身体下侧有发光器,尚不知道这发光的功能对它们的生存有什么作用?或许仅仅是因为上帝说过:要有光!于是这些上帝的微型造物们便在海水深处也努力发光?南极磷虾的适温范围在摄氏零到一度之间,所以只适宜生活在南极周围海域,在海洋表层或两千米深处结成大群,而从南极大陆上漂下来的冰山,或许就是上帝给它们送来的空调。南极磷虾的繁殖很有意思,它们产卵在水深二百多米处,卵粒每天下沉一百多至三百米,边下沉边孵化,三、五天后下沉到一两千米深度时孵化结束,磷虾幼体靠取食微生物,边发育边向上缓慢移动,当到达一百多米水层时,就成为能够主动摄食的幼虾了。南极洋每年一至四月间每立方水中可含磷虾多达二十公斤。

这样一种微小的生物,它们的意义何在呢?这样说吧,如果没有这种微小的造物存在,那么更大些的造物:南极海水中游着的鱿鱼和其他鱼们;在南极海面上飞翔的信天翁和其他海鸟们;在南极海岸边栖息的各种企鹅和海豹们;在南极海域巡游的最大造物蓝鲸和须鲸们,所有这些物种都将无法成活。因为动物以食为天,而它们取食的最基本食品,就是南极磷虾!

当我们站在南极边缘的海岸上看着那一片一片数以万计的企鹅和数以千计的海豹们时,不仅会瞎操心:它们靠吃什么为生?但上帝早已关照到了,我觉得创世纪中似乎应有这样一句话:吾造汝,使汝与食汝者皆得生存!

真美,真臭,真臭美

乘坐游轮是一种通常的极地旅游方式。一般的游轮上有两套人马:一套是驾驶系统,人员有船长、大、二、三副、负责轮机工作的机师和负责甲板工作的水手。另一套是服务系统:有专门人员服务于前台、餐厅和客房。而我们乘坐的海钻石号,因为进行的是极地旅行,所以必须多出一套人马--探险队。

在南极之旅中,船长负责航行安全和在合适的地点停泊;服务系统负责乘员们的食宿;而探险队员们负责的则是:在和船长商定了停船位置后,从轮船上放下登陆用的橡皮艇,先驾艇在准备登陆的海域进行试探性巡游,确认风浪无碍于安全时,再让全体游客分组登艇,一半人员先登陆,另一半人员则在附近海域巡游观景;然后再做交换:巡游的人员登陆上岸,岸上的人员乘艇巡游。当每个游客在此地点都体验过了登陆和巡游之后,一次探访行动方告结束。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动作是:在每次游客登陆之前,探险队员们不仅要在岸上规划好对人对动物都能保障安全的行进路线,还要预先将干粮、饮水和帐蓬等物资运送上岸,以防气候骤变登陆人员回不了轮船时,能够在岸上扎营度夜。为了保证游客的绝对安全,探险队事先对全体游客都进行了救生演习;每次登艇严格按事先分组进行,出船和回船都要报姓名舱号以确保无一遗漏;而巡游时,负责驾艇的探险队员都会尽量把皮艇开得平稳,尽可能多地让游客拍照、感受,多欣赏一些南极的美。而当每天傍晚来临,探险队员们都会在轻松幽默的气氛中,为大家进行这一天的探险回顾。所以在船上的半个月中我们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些探险队员。

轮船经过两天航行到达南设得兰群岛,登岛行动终于开始了。因为在南极地带观景首先要看的是大自然的脸色,所以当气候条件允许时,探险队员们一点时间也不敢浪费,凌晨便用广播将大家叫醒,第一次登陆行动于早上五点开始。我们按照事先排定的名单每组十一人,依次上艇登岸。在黎明的光线中,我们终于和南极的岛屿亲密接触了。按照探险队员们事先教练演习的动作,以臀部在橡皮艇的边缘移动,然后将穿着防水长靴的脚踏入岸边浅水,踩稳后再涉水上岸。站定之后,山上白雪、水中蓝冰、还有那站满了金图企鹅的长长海滩,一下子占满了眼眶、挤满了眼帘,那种壮观,那种美丽,简直令人窒息!

且慢,我说的是令人窒息吗?是的,在这个初见南极的无风的清晨,除了难以想象的美丽令人窒息,还有一种东西也令人窒息,那就是一种臭味,准确地说,是聚集在海滩上千千上万的企鹅们的排泄物产生的臭味,如果不是这宽阔的美景使你心胸开张,换一个封闭空间,这臭味足以把你熏倒。所以,如果你问我对南极的第一印象,两个字:臭美!真的臭,也真的美!

但是后来,当我们离开了海钻石号,回忆起帮助我们在南极登陆和巡游的探险队员们时,我想起的竟也是这两个字:臭美!为什么呢?探险队员们来自不同国度:英国、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美国、日本……真正是五洲四海;他们也各有所专:摄影家、医生、气候学家、动物学家、鸟类专家、地理学家……真正是各显其能;把他们聚集到一起的是同一个情结:对极地的热爱。他们一个个都那么友善、亲切、敬业,年龄有老有少,却都单纯的如同萌达达的企鹅。他们并不需要多么高的报酬,只要能在极地工作,用他们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帮助游客们了解极地、爱上极地,就是他们所要的幸福。当然,我说的臭美,并非真臭,而是他们自我满足、怡然自乐的那种微醺般的臭臭的状态。

但是,真美!无论是南极,还是他们。

心醉神迷纳克港

在南极边缘最美妙的时刻,是在纳克港的那个下午。

感谢谷歌地图,让我在从如此遥远的极地边缘回来之后,只在iPad上拉动画面,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回到那个地方。纳克港是南极半岛那条大陆尾巴上的一个小缺口,形状像一只靴子,和意大利的版图有些相似。但不同的是:意大利是陆地之靴,一脚踏入了地中海;而纳克港是海水之靴,一脚踩进了南极半岛。纳克港的北面,是属于南设得兰群岛的昂韦尔岛和布拉班特岛,如果不是这两个岛挡着,它的视线就可以穿过一千公里的德雷克海峡直面南美大陆的尖端合恩角;但正是由于有这两个岛屿做屏障,纳克港才得以成为南极半岛上安宁静谧的避风港。

纳克港之所以被命名为港,我想大概是因为那楔进半岛的长靴状海湾太像一个天然避风良港。但实际上,这个被叫做港的地方没有任何人工设施,只有当我们乘坐的海钻石号游轮驶进它长靴状的海湾时,它才临时具有“港”的意义,可是这个港连能供轮船靠岸的码头也没有,游轮泊在海湾中,我们仍然只能靠从轮船上放下的橡皮艇涉水登陆。在这里,我们进行了此次南极之行中唯一的一次登山行动。我们在纳克港的靴底处登岸,抬头上望,一片茫茫银色向上伸延,那就是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南极山峰。目光顺着斜坡上移,数百米外,一片浑然的白雪中忽有一段黑色山崖孤悬在外,黑崖顶上,已有几个黄的、蓝的小点在上面移动,而从我们脚下的海滩到黑崖之间,已经有一面一面小红旗组成了一条连线,原来这就是探险队员为我们准备好了的登山路线,而黑崖上的几个黄、蓝小点,则是上去打前站的探险队员。

道路就在面前,需要的只是攀登的体力和勇气,二话不说,俯身拣起一根探险队员们为你准备好的登山杖,开始了在南极大陆上的登山。好意思这么说吗?就算满足一下虚荣心吧,虽然南极之尾离南极中心尚有两千公里之遥,但南极半岛也算是南极大陆的一部分吧!步步喘息,登到黑崖之顶,此刻在山下海滩上的人看来,我们也已成了黑崖上黄色的小点--黄色,是船上发给我们御南极之寒的冲锋衣,但是我冲锋衣包裹着的内衣已经被汗湿透了。忽然看到有人竟然脱掉了冲锋衣,又脱掉了内衣,在四周无垠的白雪中光起了膀子,连同伴中大我九岁的老周居然也效而法之,我还有什么理由小心翼翼地将一身大汗捂在厚厚的冲锋衣内呢?于是我也玩起了脱衣秀,赤裸着上身站在南极的雪山之上,看着山下海水中的一湾浮冰,那感觉岂一个爽字了得?其实这一切,都得感谢纳克港的静谧,气温虽然在零下数度,却因干燥无风而并不觉冷,将湿透的内衣抖开,下山前再穿上,居然已经半干了。

下山之后,接着是乘艇巡游。纳克港的海湾里,满是各形各状的浮冰,一座座晶莹剔透,因体积大小不同,在渐斜的阳光下显示出浓淡深浅不同的蓝色,这是由上帝之手造出的水晶玻璃器皿,胜过威尼斯和捷克最好的玻璃工匠!而更碎一些的冰块则像铺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的羽毛,看似轻柔,但当橡皮艇驶过碰上它们时,却会发出声响。在大家都凝神于美景时,雪山宁静,冰山宁静,海水宁静,整个海平面上只有艇碰冰块的砰砰之声和照相机的咔咔之声。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粗重的呼吸之声,随之海面上喷出一条水雾,那是鲸鱼在我们身边现身了,顿时引起一片惊呼。那鲸鱼(不知是一头还是数头)不时在我们的小艇边浮现,时左时右,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最多只肯露出黝黑的脊背,真希望它把尾巴举出水面,和我们这些远来之客打个招呼!

绅士企鹅,泼皮海狗

如果诗人海子到过南极,他恐怕就不会写出“面向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句子。世界上真正面向大海的生命非企鹅莫属,它们成千上万地聚居在南极的海滩上,背后的雪山或石崖不是它们的领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们能够面对的只有大海,但春暖花开的景象是绝对没有的,因为极地世界连草都不长,更不要说花了,顶多有些苔藓。除了下海觅食,它们就是成群结队地站在海滩上傻看海景,那海景不过就是湛蓝的海和蔚蓝的天,中间有一条海平线,时而风急浪高,时而风平浪静而已。

忽然这一天,海平面上出现了一个东西,像漂浮的冰山,却比冰山多了几种颜色。那个不像冰山的冰山走越漂越近,从它中间的洞洞里放下一个又一个黑黑的漂浮物,这些黑黑的漂浮物上有一些黄色的小点,然后这些黑东西一个一个地朝海滩漂来,靠岸以后,黑东西上的小黄点一个一个地跳到浅水上,然后涉水上岸,走近了才知道,这些小黄点们其实并不小,比最大的企鹅还要高很多,比身边的海狗们也要大,当然,比起躺在后面睡觉的象海豹,它们的体形就不算大了。这些黄黄的东西一上岸就直奔我们而来,它们是要来吃我们吗?显然不是,因为它们走到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停下了,每个黄东西都把一个黑黑的东西举到脸前,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它们从何而来?它们是谁?它们要干什么?真是好奇怪啊!

上面这段文字,是我站在企鹅的视角上写的。是啊,我们这些奇怪的披着黄羽毛的动物,乘着一座“冰山”漂来,又坐着像鲸鱼背一样的黑东西登陆,前来探望你们这些南极地区的原住民。登陆前的注意事项中有一条:“为了不干扰企鹅与海豹们的正常生活,你靠近它们的距离以五米为限!”于是有人问:“我们可以遵规则,但如果它们靠近我们呢?”探险队长笑道:“那就是野生动物的权利了。”的确,当我们上岸之后,这个五米的距离时时被打破,原因是当我们停下脚步,便会有好奇心重的企鹅蹒跚着走近,上前一探这些奇怪的黄东西的究竟。它们有的就傻傻地站在你面前和你对视,有的则会伸出嘴来啄啄你的衣角、你的靴子,还有你手持的登山杖。甚至当我们列队合影时,也会有一两只企鹅硬是挤到我们的队前来蹭个镜头。当你近距离和它对视时,真的会有一种伸出手去抚摸的冲动,但--这是被禁止的!

企鹅看着我们好生奇怪,其实我们看着它们也心有疑惑:它们就这样成群结队地生活在这狭长的海滩上,饿了下海,饱了看海,难道不嫌单调吗?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当你看到它们在海中游泳的敏捷姿态与在岸上的笨拙全然不同时,就会想,那就是造物主给它们的生存之乐。况且,它们还有延续生命的责任,它们留在岸上的幼雏每日不仅是在看海,还是在眼巴巴地看着它的父母,等待着父母从海里为它们带回食物。所以,企鹅是快乐的泳者,是负责的父母。

而同在海滩上的另一种南极动物,其动作神态则与企鹅大相径庭,这就是海狗,英文名叫皮毛海豹。正是因为这皮毛二字,它们曾经几乎被逐利的商人赶尽杀绝,好在人类最终还是决定要保护它们,现在它们的数量又相当可观了,并且似乎忘却了被人类屠杀的历史。企鹅和你接近时总是保持着绅士风度,而一些童心未泯的小海狗却总是围着你的腿转来转去,还虚张声势地向你呲牙咧嘴,发出威胁的声音,好像就要咬你一口,而当你发出呵斥之声,它们立刻就逃开了,真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

南乔治亚,英国的南方边岛

从谷歌地图上看,南美大陆越向南伸延越细越尖,最后的尖角却是甩向东面;与南美洲尖角遥遥相对的南极半岛则是越向北伸延越尖,那细细的尾巴最后也是向东甩去,偏向东南。这两个大陆的尾巴尖共同指向近两千公里外南大西洋中的一个狭长岛屿,这就是南乔治亚。

最早发现这个岛的是英国的库克船长,1775年他驾船接近这个之前无人知道的地方,岛上山峰积满冰雪令人望而生畏,他以为这就是南极了。但是当1916年另一名英国船长沙克尔顿从真正的南极地区乘一只救生艇跨过十七天狂风怒海到达南乔治亚岛时,这里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满目青葱的热带天堂!

沙克尔顿的探险和救援故事是写在南乔治亚岛这张稿纸上的--

1914年12月5日他率27名船员从南乔治亚岛出发前往南极,船名“坚毅号”。整个行动真的无愧于“坚毅”这个命名。当“坚毅号”于第二年初到达南极边缘后,就陷入冰川中动弹不得,在坚持了十个月后木船被冰砣压毁,其后沙船长和他的船员们在冰块上整整露营了五个月。当冰块漂浮到开放水域后,他们用弃船时抢救出的三艘救生艇经过七天生死旅程,航行到荒无人迹的象岛。考虑到留在大象岛依然是死路一条,1916年4月24日沙克尔顿实施了一项看似不可能的自救行动:横渡一千三百海里的南极西风带到设在南乔治亚岛上的捕鲸站求救。当捕鲸站长看着几个更像野生动物的人形走到他面前,最前面一个开口说话:“我是沙克尔顿!”时,站长认为那就是鬼魂,因为在岛上的人看来,离开南乔治亚岛两年不归的沙船长和他的船员们,无疑早已告别了人间。沙克尔顿借了船驶往象岛去救他的船员,当人影可辨时他便急着清点人数,从一一直数到二十三,他们居然全都在!

沙克尔顿的航行从探险角度来说可以说是彻底的失败,但从救援角度上来说却是无与伦比的成功。他用生命诠释了“坚毅”这个词,还有责任、诚信和信心。他把故事留在了南乔治亚,也把墓地留在了南乔治亚。

海钻石号从南极边缘驶往南乔治亚,航程也是一千三百海里,此时海上有一股强风暴袭来,船长为躲开风暴的锋头让船绕行,尽管这样,我们还是经历了比经过德雷克海峡时更严重的晕船,但这比起沙船长的十七天生死航行就不算什么了。其间经过当年沙船长的船员们固守待援的象岛,从地图上看这个岛真的像一个大象的头,拖着一根长长的象鼻子。

我们到达南乔治亚的第一天,很幸运地在黄金港海滩成功登陆,和毛色艳丽体形硕大的王企鹅有了一次亲密接触。第二天因起了大风,上午船长把海钻石号开进昆伯兰湾避风,同时也是给我们一个看岛上巨大的陆地冰川的机会。昆伯兰湾中一个钻石般的地角叫爱德华国王角,面对地角右侧的莫雷纳湾,整个地被一片从岛上高山上滑移下来的冰川填满,在这里我们见识了冰川前端崩塌进海里的景观。从冰川另一侧沿岸上行不远,又一个小海湾叫爱德华七世湾,小海湾尽头就是整个岛上的行政中心格雷克维肯。下午风停,我们有幸可以登陆造访。这里说是南乔治亚的行政中心,其规模我看来也就是一个边防站吧,是依托曾经的鲸鱼加工厂而建的。岸上最显眼处是一艘废弃了的捕鲸船,捕鲸船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博物馆和英国邮局,再后面还有一个当年为捕鲸人而建的小教堂。上帝保佑:这里曾经的兴盛的捕鲸业,已经成了历史。傍晚回船时,回望格雷克维肯,最后一缕夕阳正照亮着山坡上沙克尔顿墓地上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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