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肖

《云梦泽》是一篇典型的“诗人游记”,纪实、审美、哲思互为依傍,相得益彰。一方面,它是一篇行船的手记。“我”离开城市,漂泊于中国南部的庞大水系,观澜山河,描摹景致,体验水上人家的现实生存,记录见闻。另一方面,它也是一场精神的流浪。“我”乘桴浮于江河,与水同行,静思玄想,独白灵魂。

在文明代差的历史语境下,灵魂自由的寻觅,往往同对“现代”的斥离同构。于是,离开“河岸”,象征对现代文明丰沛物质积累、异化道德环境、直线前行速率的拒斥;寄身“江河”,则获得返璞归真,回到原初的思维方式。此间,古老的长河,壮阔的天地,悠远的历史,无垠的时间,给予身心徜徉漫步的自由时空。而在断续夹杂的记叙与抒情中,贯通其身体与精神之旅的核心,是灵魂的自省与诗性的玄思。

灵魂的自省是这场漂泊流浪的出发点与归宿处,“自省”的力量也恰恰孕育于旅程之中。“我”的灵魂在“人造的金币”,“人造的话语”,“人的观念”中被禁锢,被腐蚀,“我”灰颓软弱,无能为力,在无奈与厌斥的挣扎下,选择逃离。旅行中,“我”在不断体悟与自我否定中,逐渐生发了超越的勇气。“我”冥思“水”的哲学,清者自清,幻化无形。借湘江的苍凉之美涤荡“我”的情感,重新获得“爱”的能力,以长江的浩然正气激发“我”直面生活的信念。最终,丢掉桎梏的盔甲,唤醒心性的本真,深深忏悔灵魂深处曾经的“自恋”、“自闭”、“自得其意”。

而若说灵魂自省的历程是这篇“碎片化”散记的横向线索,那么诗性的玄思则加深了内省的纵向深度。其玄思的维度主要体现于对“存在与时间”的思索中。“中国的大地藏起了一条巨大的河流”,千万年奔涌不息的长河是时间的永恒。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时间掩埋一切,又显现一切,它是荣枯之变,沧海桑田,又是无常存在的恒常与真实。存在于时间中的个体何其微小,何其短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个体生命的存在犹如一次无法预知却永无退路的冒险,能否在有限的时空中追寻灵魂的无限自由,是生存永恒的诘问。而对于被抛诸于世的个体,孤独是永远无法逃离的宿命。“孤意”始终蔓延在“我”对灵魂的内省之中,“一个人,一条船,浮在河的中间”,“一个空荡荡的人,空着,在船里荡来荡去”,“我的水上之行,就是一个孤绝的开始”……孤独是自省的自在,也为灵魂壮行。同时,其诗化的叙事与诗性的玄思互为表里,成为作品最为动人的审美个性。哲思含蕴在行文信笔挥就的玲珑断章中,在诗化的语言里沉淀。

由此,身体力行、灵魂拷问、诗性探寻三者的结合,成就了《云梦泽》“思”与“艺”的“道场”。在这一“道场”的建构过程中,作者以传统“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行为方式和心理结构,寻觅与追问心灵的皈依之处,寄情江河,却并未指向处江湖之远,静贞自守,却不意味着心远地自偏。最终,在这场身体的漂泊与精神的流浪中,抛却灵魂的杂芜,慨当以慷,重新面向开放的人生,含蓄起生活的豪情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