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强

1、茅屋

从茅开始,虚设美景。秋风替我打开

草堂茅屋含着西岭的窗

浸在纸上的字

一天天苍老,如我

阳光,从屋檐漏下

一些记忆的虫

又开始饱满。青华路尖锐的喇叭声

划过我的假寐

我从木椅上起身找水,水便腐烂

一路烂到故乡曲水的大元堡山

脚下。

整个村落所有的水井

只剩下井盖

还没有被偷盗时间的人掏空

按住鸟鸣。一地野花无法指认

桃树,松树,楠树

具体在某年某月某日逃离,或者走散

乡下的草,城里的房

越长越高,竟然全都无法遮挡

流浪汉无处遮身的羞与痛

2、带柄盏

它的苍桑让我想起了

午夜的煤油灯,和风

在外婆脸上点亮的沟壑

故乡的河,背对着我,颓废

记忆一夜衰老

一盞月光上升

就有汗珠坠落

皮肤的深渊

直到外婆身体里每一滴水

全部交给了坟上的草

我才明白清明这天的意义

就是拿出一盏灯火

割掉内心疯狂的草

3、陶砚

夕阳落在陶砚上,我又开始

用臆想的墨汁扩散一种血色

那年我在屋里写毛笔字

字也在纸上,写我的孤独

外公爬楼梯,用叶子烟

在向晚的天空吐纳悠闲

哐当一声,外公,生锈的铁梯

一分为二。我的眼睛从此生锈

再也看不清毛笔,和纸

为一个名字哭泣的模样

那个夜晚,月亮像烧痛的铁

格外的红。笔下的字一直痛到今天

每一次用笔写字,我总能听到

字的背后,有梯子的呼喊

4、带柄执壶

喝茶的人,钓人的鱼,挤满了浣花溪

我却倒不掉茶杯里翻腾的喧嚣

钓不起来水草深处隐匿的古意

敲根钓钩,在江村垂钓乱世佳句的人

不在岸边了

一行白鹭在空中被风吹来吹去

它们并不着急

雨点何时返乡

书上泛黄的诗,从草堂南门一梯一梯

铺下唐朝的优雅与忧伤

他从药罐里熬出来的诗

似乎医治不好生病的人和生病的故土

我和很多个我

以乡为梦的人,都是跃进城市的鲤鱼

宁愿在复杂的世界掏空单纯

也不在单纯的世界衍生落寞

父亲说,粪便和尿都是粮食的催生婆

可惜这些肥料已不在乡村,催开花朵

5、石球

雪一片一片的下,覆盖了多少往事

连太阳也懒得眨眼

风戛然而止。曾经在记忆深处

丢失的石球,原来就在这里

疼痛。这个词语又一次翻阅千山万水

抵达七岁那年的造船厂

曾经用引力弹弓射掉的那颗石球

我一直努力寻找它的踪迹

它曾让我掉进石坑,下颚补了七针

躲在某个阴暗角落

我曾试着在书本上

读破它隐身的秘密

一路上和很多人擦肩而过

最熟悉的人也成了陌生人

如今再次相遇。石球,或者故人

我都应该紧闭双眼,放下执着

6、铁锅

我的偏激,是填补在铁锅上的故土

粮食还是饲料喂的猪

泉水还是药水注射的猪

很多人舌尖上的味蕾已分不清是非

如今的川菜第一招牌:回锅肉

不再是回锅的猪肉

铁锅上,除了麻辣

铁的沉默早被大火焚毁

炊烟里依旧飘荡着熟悉的肉香

我的肠胃却掏不出诚实

餐桌上,我更愿意摆上草

喂养大的草鱼和牛肉

我相信游鱼,吃的是平和的浮萍

我更相信牛,尤其是故乡的风和青草

放牧的牛

肉,菜,调料,水,果,空气……

如果一切都无法相信了

食物链终端。那么多的人还能相信谁

铁锅,还在用尽可能多的铁

预防我们贫血。缺铁的人却越来越多

7、陶缸

盛过水

盛过米

盛过我的童年

米汤混合着面筋,单一的时光

曾被火烧痛的土,我不相信它

遇见水便平和

遇见米便开心

遇见腊肉便会摇晃

我的饥饿,悬吊吊的恐慌

纷飞大雪,封住记忆缺口

我往返在城乡路上早已白发苍苍

低头不语的陶缸

像在尘土中走散的亲人和月光

怎么使劲呼喊

都听不见回响

这些年的风把我吹来吹去

也不急雨一时的跌跌撞撞

因为,我早已习惯跟自己告别

8、双耳壶

和许多人一样。这壶,有两只耳朵

只是听不见

风的呼啸

雨的呐喊

闪电劈开的故乡,色彩变异的泥土

每次在异乡看到某个宴席,抱团取暖的人

飞鸟一样散去

把粮食,废物一样遗弃

残留在桌上的欢声笑语

灌满我的双耳

让我反胃,醉酒一样难受

甚至不断呕吐出华丽丽的词语

其实不是酒喝多了。酒水麻木不了

我的疼痛

是羞愧,钻进了村里人

过早荒芜的耳朵

或许老乡们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

只有外出,才能在白云的另一端

飘浮出人样

如今,一大片土地丧失生育能力

我努力种下去的乡愁

也是一大片

9、唐代僧人塔铭碑

不用剃头。石碑和石碑上的文字

早就学会了修行

所谓忍者,就是把欲破口而出的词

迅速咽下去,烂在肚子里

耳朵太烫。旧词和新词都需要冷静

才能沉淀出光

傳说,传的人多了就会走样

何况是一座古寺,一叠久远的时光

一行白鹭上了青天。两个黄鹂

鸣不出杜甫的身影

泊在纸上的船,我折叠一万只了

越来越瘦小的浣花溪依旧运抵不了故乡

岸边,还有许多人在远去的脚印

参悟诗圣的落魄与诗句的高妙

他们明明知道草堂旁边就是医院

却有人高声宣布:这是寺院

望着唐代僧人塔铭碑,我放弃的茶

不知凉了多少禅意

10、瓷拍鼓

琴弦上,拍打唐朝的秋风

指缝间被马鸣惊起的尘土比云朵惶恐

我在草堂唐代遗址看瓷拍鼓

走了神

仿佛展厅里所有的游客都换上古装

在埋头打扫安史之乱

那场持久之战的意义

鸟在和故乡告别

花在落下树枝之前流着鲜艳的泪

身旁,被无数高跟鞋凌乱的马蹄声

我的呼吸,变得惊心动魄

怒放的梅花怒放,刺目的红

把想象的皇宫熏得东倒西斜

向东,东川是四川

向西,西川也是四川

原来“蜀”字上面那四条河

跟贪婪的击鼓声有关

11、彩釉净瓶

它把时间

一滴一滴

倒出来

最后一滴

就是杜甫

与草堂邻居朱山人

酒后吐出的黄月光

应该还有一首绝句

埋藏瓶底

快发霉了

否则六根不净的我

只用四根手指

就轻易摸出了

白昼的黑与黑夜的白

童子诗五首

赵忠胜

致像我一样的小孩

我想,我们只是为了不让大人失望

才让自己也变成大人

不然我们应该永远留在那个小小的国度

我们愿意留在那里——永远

把所有的大人挡在外面

那个小小的国度只对孩童开放——

每一道规则都是一道彩虹

在那里海水曾经全部冲上天空

又倾泻下来凝固成玩具般的玻璃城堡

和我们易碎的梦……

冬眠

松鼠松鼠,你冬眠

和一块毛茸茸的石头

有什么区别?

在雪中,石头们露出

湿漉漉的鼻孔

它们呼吸,也做梦

一次冬眠一百年

而你,松鼠

第二个春天你就醒过来

滚动松果和沙粒

把它们带到一棵树的最高处

再垂直地落下

砸开一地阳光金黄的果核

松鼠松鼠,你都和石头说了些什么

让它们在梦中笑起来?

露珠

草叶上的

露珠干了

“多么可怜啊!”

大人们说

“它们玩够了

就自己回家了呀”

我们小孩子

都是这样想的

叶子上的星星

做了坏事的虫子

已经爬开

叶子中央

留下小小的一个

带齿痕的洞

“啊,我有一颗星星了!”

阳光透过来时

叶子这样说着

我认出了月亮……

我认出了月亮

接着,又认出了那匹马

我认出了洁白的花束

接着,我又认出它的芬芳

我认出了旅人

接着,又认出他走着的路

我认出了一声鸟啼

接着,我又认出了寂静

我认出了记忆

接着,我又认出完整无缺

我认出了眼前的山河

接着,我又认出了风拂草叶

我认出了露珠

接着,又认出了林间的雾

我认出了你

接着,我又认出了寂静

湖心岛(外二首)

路顺

可想而知,湖心岛

四面环水。我在岛上

仿佛是一件丢失的

道具。树林茂密,有

不知名的鸟声。我在等待

路过的船只带我离开

等我上岸后,走在无限大的

岛上,活在《楚门的世界》里

网格化的小区

纸片的房子,我们和你们

近似于蛋清在蛋壳里

山行

一天里,我都在山上转悠

尽管山路陡峭弯曲

我确信去山顶要一步步登

日子须一天天过

一处,树根层叠

网住小石子落叶

还有我来不及抽出的右脚

仿佛我在高楼间

被许多方格隔离

二分之一的防盗窗

二分之一的我和我们

“让我们在无望的沉默中张望”

原来山峰上很空旷

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她把他的帽子挂在衣帽间

像平常一样。这样的下午

他把自己转化为一堆灰

完成“1=0”

窗外是灰蒙蒙的模式

没有返程路,东倒西歪的酒瓶

我们窝在酒桌边聊过去的他

喝下最后一杯

墙角黄菊似乎又开了

曾经来过(组诗)

缪虹晴

雨来了又走

雨来了

又走了

把原本孱弱的心

打湿了

雨来了

又走了

走时悄无声息

已经被打湿的心

乱了

既来了

如何又走

不如就让这雨

打湿发梢

打湿鼻尖

打湿裙角

让人在细雨中痛快舞蹈

既要走

又何苦来

枯萎的玫瑰

让她继续枯萎

龟裂的土地

让他继续龟裂

让一切都成过往

也无风雨也无晴

曾经来过

天上没有翅膀的痕迹

可是

只有云知道

鸟儿曾经来过这里

水中没有鳍的轨迹

可是

只有水草知道

鱼儿曾经来过这里

花园没有风的残迹

可是

只有落花知道

风儿曾经来过这里

心里面没有你的足迹

可是

只有我知道

你曾经来过这里

雨中想你

又想起你

窗外的雨声

凝固在斜织的长丝

耳畔只有醉人的噥语

昨夜又梦

醒来

衾寒枕冷

你已走远

头也不回

雨滴跌落在积水的小院

小小的水花绽放开去

溅起一圈水珠

每次雨天

总会想起你

以至于

以为雨声是呼唤你的呜咽

以为雨滴是思念你的啜泣

要怎样

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