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敏瑛

这里,是一小片农庄。

正是七月,葡萄已经成熟了。站在地头,满眼是翠茵茵的葡萄架。

人在架下,一抬手,便可触到已经成熟的葡萄,它们一嘟噜一嘟噜地挂着,紫的、绿的,晶莹饱满,经历了阳光、雨水,在日子里慢慢积淀下来的味道,是那样的甜,让人觉得一种生活以外的趣味。那些掌形的叶子,一片挨着一片,长在弯来绕去的藤蔓上,滋润、安静,尽己所能地替架下劳作的人挡着阳光。

葡萄的甜香,诱来蜜蜂嗡嗡盘绕。

架下的人,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件宽松的衣裳,拿着一把剪刀,将那些成串的葡萄剪下来,整整齐齐地码在脚边的小纸箱里,一小会儿,小箱便装满了,装满了的小箱被放到葡萄园一侧的卡车上,车上已经叠了好些了。他虽是平静的脸,却能让人感觉出他内心里那种难以描述的松快喜悦。

这个年轻的后生,是我的同村人,他是种葡萄的能手,已经有好多年种葡萄的经验了。每年我们都能喝到他自酿的葡萄酒,有玫瑰香的,龙眼的,巨峰的,藤稔的,一开瓶就漾出一股酒香。

隔着一条土路,葡萄园对面那一溜大棚,均盖着白色的塑料薄膜。里面有一些正在培育的果树。春日,花开的时候,透过那些薄膜,可以看到一团团的粉红。我以往只知道梨花是白的,可是那些树开红花,他居然也说是梨,还说是新品种,开红花结红果。他已经将它们种下两年了,再过一年就可以看到它们的果子。“一颗颗像红宝石,”他说,如果试种成功,他会在另一片承包地里专门种这种梨。

我常常觉得他有一些奇思妙想,他种果树,除草的方法也与别人不同,从不用镰,也不用锄,而是用鸭,他养了好些漂亮的花鸭,那些鸭子们一只一只挨在一起,帮他吃地里抽出的野草,吃饱了,就轻呷着大棚边上沟渠里的山泉水,在梨树下慢慢地踱来踱去,步态从容优雅。

他说,明年大棚会搭得更多一些,鸭子吃不完那些草,他会考虑养几匹马,到时候,他就骑着马在他的田里嗒嗒嗒嗒地巡逻。说完他大笑,让人搞不清他究竟是玩笑,还是说真的。

前一次去他那儿,刚下过一场雨,见大棚边的走道上边,凌空挂着一个大蛛网,整张蛛网似乎是用雨珠串成,晶亮晶亮。一个硕大的蜘蛛王在网上趴着,纹丝不动,让人惊讶,周围的电线杆、树,皆离开好远,真看不明白,它起端的丝线究竟是挂在哪里,它是怎么飞到那么高的天空里去的。

这位朋友说,应该在清晨的时候去看一看他的葡萄园。在那个时候,葡萄藤刚在淡淡的晨光里醒来,叶片上还缀着露珠,葡萄上有白霜,就像一幅国画。

他是一位心思简单的人,他园子里的水果,都是他父母、他妻子和他姐姐帮忙卖出去的,他的一个伯父在农庄边上建了一个小饭庄,招待一些远来的游客,也是生意红火。他自己从不为这些事操心,他只管自己伺候自己地里的果树,他觉得那样活着很自在。他说他只会做这些简单的事——为果树们浇水、施肥、治虫、松土,冬天事少的时候,他就看一些农耕园艺之类的书来充实自己。日日在青草气息的包围里,听麻鸭的浅呷,挨次儿看过梨花桃花,如今,又大又黄的南瓜花就在他身边环来绕去……他的眼睛不会受到冷落,他的心不会受到冷落。

而且,那些果苗儿,安静、从容且知道回报。他每年春天起给予它们的照料,它们从夏天起到秋天,加倍偿还。

青蛙的婚礼

三月末,春景最烂漫的时节,我去一个叫井边的小村,参加青蛙的婚礼。

从未去过那个地方,我担心会找不着。青蛙在电话那头盛情邀请:“来吧,来吧,很好找的。”

公交车在乡村公路上绕来绕去越开越远,一大片一大片待耕的田里,是葱葱茏茏的草,草间开着各种野花,风吹过来,忽忽地露一下脸:紫色的、粉红的、浅黄的,又忽忽地害羞不见,隔着玻璃,我嗅不到它们的香气。

不断有人下车又有人上来,怕错过了站,我提醒了司机几次。司机一边将车开得飞快,一边说:“快到了快到了,放心,不会把你骗去卖了。”

终于到了,一下车,乡村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很浓的新鲜猪粪的气味盖去了茸茸野草的清香。村口的电线杆上挂着一个四方的纸牌,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婚宴由此进”,边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箭头,一目了然。

果然毫不费力。每到一个岔路口,我只要照着箭头所指的方向前进就是了。

青蛙的婚礼放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谷仓里举办,从他家门口到谷仓铺了一条深红的地毯。风很大,从四面吹来,地毯两边各压着一长溜红砖,中间剩下窄窄的一道,只能勉强通过两个并排的瘦子。新郎和新娘站在谷仓门口,看见好几年没见的同学了,看见分别已久的朋友了,都会热热闹闹地合一张影,说上一会儿。

谷仓改变了用途,被打扮得没了原来的样子,天花板上悬下来一条条彩带、一面面五颜六色的三角旗、一排排的小灯笼、一串串中国结。西边靠墙搭着一个四方的礼台,扎满了粉红的气球,灯光明亮,照着台上高大的音箱,热热闹闹的音符四处飞扬,那阵势,简直就像是一个刚开业的小型商品市场。

我和青蛙是前同事,认识的人不多,在打过照面后,我进去拣了一个靠近婚礼台的桌子坐下来。

开宴了,先上来一盘盘冷菜,再是热菜,多是荤的:红烧猪蹄、鸳鸯鸡、扣肉、甲鱼、黄鱼、墨鱼、白对虾,每一个盘子都装得满满的。可是,所有应该热的菜,端到桌上来时皆成了冷的,且没有一道让人觉得鲜美——龙虾仿佛是生的,甲鱼放了太多的蒜,黄鱼则充满了腥气,鸡肉太实,扣肉的酸甜调得又太过……同桌的客人说,操办婚宴的,都是青蛙的父亲从各个酒店请来的主厨和厨师长。我便在心里头暗忖,不知道那些厨师和厨师长为何这样有失水准,或许,这样的乡村地方,使他们根本不屑于把自己的厨艺发挥出来吧。那些特意来收盘子的,看见每个盘子都只是矮下去一点点,没有一个可以拿回去装菜,就大声劝客人:“吃吧吃吧,不要客气。”

主持婚礼的,是青蛙从小玩到大的同学,对青蛙一家非常熟识。他宣布仪式开始的时候,换上状元服的青蛙便用一根红绸子牵着他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的新娘,一步一步上台去。新娘的身形看上去很娇小,主持人便说,青蛙白白胖胖,真像是古代的土财主,抢了一个民女来成亲,大家听了都笑。

主持人先请新郎父亲上台说祝福的话,青蛙的父亲就上台了。他是老村长,见过世面,说起话来爽爽朗朗。他用家乡方言说:“今天早上天气好,一道金光照到我家窗台上,金光照到我家窗台上,我的儿子要结婚了。”台下的人就乐。有人打趣:“娶媳妇了,你这个做公公的,高不高兴啊?”台上的公公忙说:“高兴高兴,怎么会不高兴。”台下便又是一阵笑,大伙儿心照不宣,像捡了个宝贝。青蛙的母亲坐在台前,也是一脸忍不住的笑意,儿子成亲了,这在一个乡村人家,可是一件顶好的事,过个一两年,家里添个小孙子,到时候,想不热闹都难。主持人请她上来,和青蛙的父亲一起坐着,受一对新人的叩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伴娘扶着新娘一一行过三拜大礼。看他们认真向父母跪拜,边上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子,和我一样,眼睛里都起了泪水,空气中漾着许多感慨,还有几分心酸,我也辨不清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之后,便是自由节目了,主持人问大家,想不想一睹新娘的芳容,大家异口同声答:“想。”新娘子倒是很干脆,自己把盖头掀开了,看新娘子也是如此爽气,众人又笑。

有奖竞猜只有一道题——为什么大家都称新郎“青蛙”,并允诺猜到答案的嘉宾有丰厚的奖品。

便有人自告奋勇,上台说:“因为他长得像青蛙,圆圆的眼睛,宽宽的嘴巴。”

有个孩子也跑到台上去,奶声奶气地说:“因为青蛙能吃害虫。”

后来,有个比较了解青蛙的同事给了一个答案,说是因为青蛙最喜欢穿印有青蛙图案的衣服,不管是背心还是外套,几乎每件衣服上都有。

然而,还不是。

主持人揭晓谜底:青蛙小时候非常爱唱歌,他的声音洪亮,但是,却不能辨别高低音,总是听他唱:“呱呱呱,呱呱呱”,老师只好跟他说,大家合唱的时候,他就不要发出声音,他一开口就糟了,你想啊,如果整首歌都只唱一个音,这首歌还能是歌吗?

原来如此,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

主持人将许多个青蛙抱枕一一分给上台回答问题的人。新郎青蛙抱着小孩子,小孩子怀里抱着小青蛙,这样的情景让人看了又忍不住笑。

主持人要完成他的任务了,他最后唱了一首歌祝福新人。充满动感的旋律响起,那是杨培安的《我相信》:想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世界等着我去改变,想做的梦从不怕别人看见,在这里我都能实现,大声欢笑让你我肩并肩,何处不能欢乐无限……

旋律如此动人,一些人情不自禁站起来和他一起随着节奏挥手摇摆……

待新郎牵着红绳,带着他的新娘入洞房后,闹洞房的人就该上场了,据说,村里的几个老前辈要念很长很长的洞房经,一些年轻人也还有别的热闹节目,我们这些远途而来的没有这样的眼福,只能起身告别。

青蛙的父亲雇了一辆中巴车送我们。车停在村口,我们得步行过去。

绕过青蛙家后门,经过一个小池塘,遇见一棵矮桃树,只是寥寥几枝,却开满了繁盛的花朵,夜色里看不清是深红还是浅红。一钩晶莹的月、几颗星,映在池水里,格外清亮。一阵小风吹来,明月、星星、桃花的倩影,皆碎在涟漪里,仿佛化成了一池抽象画。

乡村的夜晚,是如此宁静宜人。一对如花美眷,就要开始他们新的人生了,在许多的热闹和欢喜里,他们一定会加倍觉得幸福吧,因为,这一刻,满天清丽的月光也是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