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竹

1

1971年夏天,林彪叛逃苏联,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我们翻开语文课本,将林彪从毛主席的身边剪去。也就是这一天,快放学的时候,得知有一箱冰糕将随着涪陵来的班船运到我们县城。

2

我和邵光燕、左小强逃了最后一节音乐课,飞奔到乌江码头。

3

我在码头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搬运社的搬运工马叔叔、电影院的售票员殷阿姨、居委会的主任冉二孃、照相馆的照相师李叔叔、理发店的理发师崔师傅……连雷癫子也来了,穿着他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的那件破棉袄,双手抄在袖筒里,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口中念叨着毛主席语录,假装他不是来等冰糕的。

4

老虎口信号台升起了上水靶子(一种用竹篾编制的箭头形状的信号标志,红色的箭头,白色的箭尾,箭头朝上表示有上行船到来,称上水靶子;朝下,表示有下行船下去,称下水靶子),并隐隐传来两声汽笛的声音,表明有轮船已经驶入老虎口,转个弯就进入县城水面了,有人开始欢呼。但是,以我们的经验,来的是不是运送冰糕的班船却说不定。果然,来的不是班船,是一艘货船,大家空欢喜了一场。邵光燕说,我听声音就知道不是。邵光燕的爸爸是码头搬运工,他经常在码头上玩,对开进我们县城的每一艘船(无论是货船还是班船)的汽笛声都十分熟悉。信号台又升起了上水靶子,又传来了汽笛声。邵光燕说,这次肯定是班船。

5

班船乘风破浪驶入县城水面,慢慢减速,靠近码头的趸船。等候在码头上的人们把上岸的通道堵得水泄不通,从班船上下来的乘客挤在趸船的跳板上,寸步难行。派出所所长谢狗带着县中队的战士强行疏散围堵在通道上的人群。好一会,乘客们才得以带着自己的行李跌跌撞撞走下趸船的跳板,上到岸上。

6

那一箱冰糕是最后下船的。一口绿色的长方体的大箱子,被两个大汉用杠子抬着,从趸船的跳板上走下来。箱子上一面用白漆写了“冰糕”两个大字,一面用白漆画了一大一小两只企鹅。人们簇拥着箱子,像簇拥着一个伟人。还有人用手去摸箱子,被战士挡开了。箱子被抬上了等候在码头的一辆卡车。很多人想跟著爬上卡车,被战士们一个个拉了下来。还有人挤到驾驶室边问司机,冰糕要拉到哪里去?司机说,红星旅馆。很多人开始离开码头,朝山坡上的县城奔跑。谢狗和那几个战士跟着大箱子上了卡车。我看见殷阿姨和冉二孃也上了卡车,还是上的驾驶室。等卡车开动起来,我和邵光燕、左小强便玩命地追着卡车跑。我们都是爬车的高手,凡是刚刚开动的卡车,我们跑几步就能爬上去。我们抓住车厢尾部挡板的扳手,借着卡车的拉力,抬起脚来在挡板上一蹬,整个身子就悬吊在了卡车上。几个战士从车厢里靠过来要赶我们下去,我们大喊“谢叔叔”。谢狗听见了,对战士们挥了挥手:“让他们上来吧。”

7

运冰糕的卡车从江边的公路盘旋而上,进入县城的街道,停在饭店门口。那只绿色的大箱子被卸下来,在谢狗及几名战士的护卫下,抬进了饭店。饭店临街的一个房间被临时用作销售部,人们围堵在这个房间的窗口前,你拉我扯,拼命往里面挤。有人在拉扯中被推倒了。有人的衣衫被扯破了。有人的鞋子被踩掉了。有人开始打架。好不容易挤进去买到冰糕的人要捧着冰糕挤出来同样的不容易,挤出来后才发现,捧着冰糕的两只手已经完全冻僵了,但脸上却洋溢着几近疯狂的兴奋。我和邵光燕、左小强尝试着往人堆里挤,但我们人太小了,根本挤不动。邵光燕急中生智,想出个好办法,他把钱咬在嘴上,然后从前面一个人的后背爬上去,像青蛙一样俯卧在人堆上面,扑腾着向窗口靠近。几次有人想将他从自己的肩上掀下来,但都没成功。邵光燕锲而不舍地在人堆上往前腾挪,有点像课本中描述的董存瑞爬着去炸碉堡的样子,旁边一些大人开始兴高采烈地为他叫好。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邵光燕身上的时候,另一边却开始骚动起来:人们发现有人不经过窗口就能买到冰糕。这种能“走后门”的人包括殷阿姨、冉二孃,以及县委招待所的王所长、食品公司卖肉的苏阿姨、国营食堂的大厨王聋子、操哥龙二、操妹蔡花……总之,都是平时在县城吃得开的人物。他们从饭店旁边的一道门出来,将冰糕藏在袋子里或是衣服里,但还是被眼尖的人发现了。原来围堵在窗口前的人开始向饭店旁门涌去,质问、抗议、谩骂,最后带着愤怒的嘶吼声,撞破门板,冲进饭店,谢狗和几名战士想挡都挡不住。

8

邵光燕终于买到了三支冰糕,我们三人一人分得一支。冰糕被裹在一只淡绿色的纸套里,摸上去软软的,已经处于半融化状态。我想到了家里的妹妹,她们跟我一样还没吃过冰糕。我捧着快要融化的冰糕,拼命往家里跑。

9

突然下起了暴雨。黄豆一样大颗的雨点砸在屋顶和街面上。整个世界充满了雨的声音。人们纷纷站到屋檐下躲雨。但也有少数跟我一样心急回家的人,在雨中奔跑。雨太大了,视线模糊,连呼吸都很困难。跑到十字街口的时候,跑不动了,整个街道被迎面而来的卡车挡住。不止一辆卡车,是一个车队,足足一百辆卡车组成的车队,像暴雨一样,突然地开进了我们县城。这样浩大的车队,我只在电影上看过。

10后来得知,这一百辆卡车隶属一个名字叫“长江流域办事处第四勘测队”的单位,简称“长办”。他们来到我们县城的目的,是为修建乌江电站做准备。一百辆卡车穿过县城,停在了沙坨一片开阔的河滩上。从卡车上下来很多人,很快就在河滩上搭起了一顶顶帐篷。之后,他们又在沙坨的山坡上建起了一栋栋房屋,俨然一座新城。也有少数拖家带口的人员进入县城,租住在居民的房屋里,与县城的人成了邻居。我们家隔壁就住进了这样一家人,两个大人,两个小孩。男的大人长得矮,皮肤黑,满脸胡茬,但很壮实,看人总是笑眯眯的。女的大人比较高,皮肤白净,偏瘦,但面容十分漂亮,举止也十分优雅,我还没在我们县城见过这么漂亮、优雅的女人。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女孩是姐姐,男孩是弟弟,姐姐七八岁的样子,弟弟五六岁,都长得清秀而文静。长办的孩子们作为插班生进入我们学校,与我们成了同学。他们与我们不一样的口音起初被我们嘲笑。但当他们开始讲述长办,讲述乌江电站的时候,又让我们肃然起敬,感受到自己孤陋寡闻,确实是山沟县城的人。endprint

11

我把冰糕捧回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找来一只碗,把冰糕放进去,撕开封套,拿出冰糕棒,剩下的是小半碗水。两个妹妹轮流捧起碗,喝掉碗里的冰糕水。我问妹妹,好喝吗?好喝,妹妹说,像放了糖的凉水井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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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夏天,我们县城终于有了自己的冰糕厂。我们的邻居,冉二孃的女儿戴慧姐姐就在冰糕厂里当工人。她带我进去参观冰糕的生产过程。厂房里十分凉爽。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水池里,漂浮着一只只长方形的小铁盒。每只小铁盒里又分为24个小格,一格装一支冰糕。白色的是加了牛奶的牛奶冰糕,红色、黄色、绿色的是加了不同口味香精的果味冰糕。还有绿豆沙冰糕,淡褐色的,咬起来像面粉做的一样。我对戴慧姐姐说,长大了我也要进冰糕厂当工人。戴慧姐姐说,当啥子工人,你要当音乐家。戴慧姐姐是我的邻居,她知道我已经开始在学习拉二胡。每天早晨我都要拉一下二胡才去上学。放学后我也要拉一下二胡,才开始做作业。我的二胡老师是我大舅娘的儿子,在家中排行老三,我叫他三哥。

13

三哥带我去拜访号称县城里拉二胡拉得最好的周二胡。周二胡的本职是一位私人诊所的医生。他先让我拉一下给他听。我拉了一曲《赛马》,没拉完,他就说我拉得不对,叫我停了,然后拿过二胡,示范给我看,应该怎么拉。那把二胡是他刚买的龙头二胡,据说花了二百六十元,二百六十元(当时一个干部五个月的工资)买一把二胡,足见周二胡对二胡的痴迷。拉完《赛马》,他开始讲解这把二胡的来历,并让在座的都试一试。在大家的要求下,他又拉了《二泉映月》。三哥说,他借到一张瞎子阿炳的唱片,但就是没有唱机。周二胡说,他可以借到唱机。

14

周二胡抱着唱机来到三哥家。三哥关好门窗,一群人围着唱机听瞎子阿炳演奏的《二泉映月》。那情景就像参加共产党早期的秘密小组会。

15

1979年,小泽征尔带领波士顿交响乐团来华访问,演奏了《二泉映月》。我是在縣城的高音喇叭里听到的,同样的旋律,被交响乐演绎,那种辉宏、悲怆的气势让我倍感陌生和震惊,一下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16

妈妈用手绢为妹妹们拼接、缝制裙子。我在做作业。突然听见小朋友们在我家门外喊:哪个的爸爸回来了,哪个的爸爸回来了。我和两个妹妹跟在妈妈的后面跑出去看,果然是我们的爸爸回来了。

17

父亲被抽调出去修铁路已经一年了。他带回来的背包、挎包、毛巾、吃饭的碗、喝水的水盅上都印有铁路的标志。还有一顶钢盔一样的安全帽,上面印着“把事故消灭在发生之前”的红字。父亲给我们讲修铁路的故事。我拿出一本《欧阳海之歌》的连环画,翻开给父亲看,火车真的是画上画的这样吗?父亲说,是这样的。我问父亲,你还要去修铁路吗?父亲说,还要去。我说,我要跟你一起去。父亲问,你去干什么呢?我说,我要去看火车。父亲说,等将来铁路修到我们县城,你出门就能看见火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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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回来在家住了一周。这一周,他都在做修理工作。他修好了家里的一扇门、两只凳子,翻检了屋顶漏雨的瓦,重新砌了灶。之后,他又背上从铁路上带回来的那些行头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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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在铁业社上班。铁业社有许多像妈妈一样年纪的女工。她们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蓝色的帽子,系着蓝色的围裙。铁业社制作铁锅、火盆、火钳、铁勺、铁皮桶等日常用具。妈妈上班的时候,两个妹妹就在旁边玩耍。我放了学去铁业社,一边做作业,一边等着妈妈下班。

20

妈妈下班回到家,担着水桶出门,去街边的自来水供应点买水,担回来,倒进水缸里。这样来回三趟,水缸里的水才会装满。装满了水缸,妈妈开始生火做饭。夏天太热,我们吃的是稀饭、葱油饼、泡菜。

21

吃完饭,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天还很亮,也很热,母亲收罗了一筐脏衣服,带着我和两个妹妹下河洗澡。我家离河边很近,两百多米,一路下坡就到了河滩。这条河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郁江。河水从陡峭的山涧里流下来,经过一个叫石嘴的地方,就豁然开阔起来,在我家门前形成了一个带有沙滩的回水沱,全县城的男女老少都到这里来洗澡(游泳)、洗衣服,是夏天天然的浴场。

22

我脱下短裤,里面是用红领巾改制的三角游泳裤。我旁边站着一个成年男人,他穿着更大号的红布缝制的三角游泳裤。他像是已经游了一阵,要离开了。他用一条毛巾擦干了身上的水滴,把一条蓝色运动短裤套在游泳裤的外面,然后伸手进去解开游泳裤右边的系带,将游泳裤从短裤左边的裤管里拉了出来,握在两手之间,将游泳裤里面的水拧出来,滴落在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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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远处,一个女人脱下了身上的短袖衬衫,再脱下衬衫下面的裙子,露出了早已穿在身上的泳装,一件蓝底白花的泡泡纱泳装。她有一头电烫过的乌黑长发。她把头发绾了几圈,盘起来,套上一只蓝色的游泳帽。她踢掉脚上的一双塑料拖鞋,小心翼翼地踩在沙滩的沙子上,用有些娇羞的步态,走向水边。当她将双腿淹没进水里的时候,两只很白的胳膊往胸前一夹,轻轻叫了一声。但这轻轻一叫,却让很多人都听见了,都将目光投向了她。她是我同学沈少建的姐姐,名叫沈蓝萍。

24

有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沈少建对我说,他的姐姐很骚。我问怎样骚?他说,他姐姐每次下河游泳,都要站在水里撒一泡尿,撒完自己还要笑。

25

沈蓝萍慢慢往水里走,走到河水靠近胸脯的地方,她站住了,左右看了一下,然后就凝神不动了。大约十秒钟之后,她脸上露出一丝隐秘的笑容。然后,划动双臂,朝河的更深处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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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孩套着彩色的游泳圈在水里打水仗,溅起一阵阵水花。靠近他们的几个女人侧过身,抬起手,躲避和遮挡迎面而来的水花,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一个小孩脱离游泳圈,身子往下一沉,潜入水中。我认出他就是我的同学邵光燕。不一会,一个穿着泳装,乳房硕大的女人发出了一声尖叫:“啊,狗日的,有人在下面摸我!”旁边几个男人嚷嚷着:“是哪个?是哪个?”并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寻找那个摸女人的人。一片混乱中,邵光燕从远处的水面冒出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露出满口的白牙,十分灿烂地笑着。endprint

27

我和邵光燕对视了一下,也一头扎进水中,在那些穿着泳装的大腿间游弋。我差点就觉得,自己是一条鱼。夕阳映入水中,眼前是一个五彩斑斓,梦幻般的世界。我继续下潜,在水底抓起一块卵石,用它去敲击另一块卵石,发出一丝丝类似电波一样尖锐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

28

正当我憋不住气,准备上浮的时候,我发现眼前那些大腿开始慌乱地移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一团一团变得浑浊的水雾。我猛蹬双腿,迅速冲出水面,看到的是暴雨、狂风和水浪,以及在暴雨、狂风和水浪中往岸上奔窜的人群,这场面就像战争爆发了一样。

29

大雨持续地降落到我们县城。郁江的水猛涨。县城的人纷纷聚集到岸边,打着雨伞,看不断上涨的河水,河水中那些从上游漂流下来的房屋、箱子、树木,以及嗷嗷叫唤的牲畜和沉默着的人的尸体。

30

涨水的时候,空中总是飞舞着浓稠的蛾子,显得天地更加昏暗。

31

河水已漫到我家楼下。妈妈穿着雨衣,在雨中紧张地忙活。她用铁丝固定柱头,以防房屋被河水冲垮。她撬开一块块楼板,拖出屋外,将其扎成一只木筏,将家里的衣物装进箱子,再将箱子放上木筏,如果河水继续上涨,我们将跟着箱子一起坐到木筏上去。

32

河水没有继续上涨。雨停了,太阳出来,河水慢慢退了下去。那些被河水浸泡过的马路、菜地、河滩一片狼藉。全城出动清理垃圾。卫生防疫人员在河岸上喷药水,撒石灰。

33

邻居何叔叔在河滩上捡到一头死猪,他和两个儿子将其抬回家,剥皮,去内脏,剁成块,放进一只大铁锅里。街坊们闻讯赶来,端着碗守在铁锅边,等着分一杯羹。卫生防疫人员赶到,对这起吃死猪肉的行为进行了强制处理,一大锅半生不熟的猪肉被拉走掩埋了,还在何叔叔家撒了很多石灰和药水。

34

妈妈把木筏上的箱子归回原位,拆掉木筏,将木板重新安装回房屋。我和两个妹妹拿着扫帚、撮箕,端着水盆,清理着地上的积水,直到天黑。

35

清晨,雷癫子高唱着《东方红》从我家窗外的马路上走过。雷癫子清唱完之后,县城的高音喇叭才开始播放交响乐队演奏的这首《东方红》。

36

我背着书包在马路上奔跑。依次看见豆腐社门前,肉铺门前,国营食堂门前,买豆腐的人、买肉的人和吃早点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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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十字街口,四周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雷癫子站在大字报前高声朗读,他的背后围满了听他朗读的人。他朗读完一个地方的大字报,又换一个地方朗读。那群人也就跟在他背后,继续听他朗读。

38

一个女疯子穿着裙子,头上戴着自编的花冠,在街上跳舞。她跳着跳着就把裙子脱了,剩下一条花布内裤和头上的花冠。两只裸露的乳房上涂抹着污泥,只有乳头是鲜红的,像两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一群小孩围着她起哄。一个中年妇女过去捡起地上的裙子,强行让她穿上。

39

另一个穿白衬衫、蓝裤子的疯子,在街上匆匆行走。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悬空,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有节奏地抖动着,嘴里发出“嘟嘟、嘟嘟嘟”的声音。

40

我想到了一个电影画面:潜伏的特务头戴耳机,坐在密室的发报机前“嘟嘟嘟”地发着电报。

41

学校组织学生集体观看电影《红灯记》。银幕上,李玉和将李奶奶递上的一碗酒一饮而尽,唱道:“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然后系上围巾,跨出房门,去赴鸠山的生死宴。

42

学校宣传队演出样板戏《红灯记》,我作为宣传队的一名二胡手,参与全剧的伴奏。舞台上,李奶奶问李铁梅:“你爹他好不好?”李铁梅:“好。”李奶奶:“可他不是你的亲爹!”李铁梅:“奶奶,你气糊涂了吧?”李奶奶:“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李铁梅大叫一声“奶奶”,一下扑进李奶奶的怀中。李奶奶抚摸着李铁梅的头发,继续说道:“我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你姓陈,我姓李,你爹他——姓张。”音乐响起(我一边盯着乐谱演奏,一边用余光瞟着指挥),李奶奶开始唱:“十七年風雨狂,怕谈以往,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刚……眼见得,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你肩上,说明了真情话,铁梅呀,你不要哭,莫悲伤,要挺得住,你要坚强,学你爹心红胆壮志如钢。”观众群情激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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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组织学生集体观看《智取威虎山》。银幕上,杨子荣唱:“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的罪状,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满腔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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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宣传队演出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我仍然在乐队中担任二胡演奏。音乐声中,杨子荣的唱腔响起:“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杨子荣(我的同学左小强扮演)身穿虎皮大衣(虎纹是画上去的),头戴东北皮毛,做策马奔驰状,跑上了舞台。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哄笑,还有人高喊“左小强,二流子”。杨子荣(左小强)面对哄笑声并无胆怯,继续唱:“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再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捣匪巢,定叫他地覆天翻。”

45

我提着一只琴盒游走在县城的街巷。我们县城是一座江边山城,房屋依山而建,街道狭窄、陡峭,还有一些石梯,往下通往江边、码头,往上连接山坡上的一些房屋。

46

街上没有汽车,也很少有自行车,人们都是步行,偶尔会看见邮局的邮递员骑着一辆绿色的自行车在人流中穿行。我认识这位邮递员,我叫他马叔叔。他在我面前停下来,让我坐上自行车的后座。一群比我还小的小孩,跟在自行车后面奔跑。我抱着琴盒,坐在自行车上,像在飞行一样。

47

飞行中,我与照相馆的李叔叔擦身而过。他有着整个县城独一无二的卷发,迈着女人一样细碎、优雅的步子,心事重重但又是旁若无人地走向他的照相馆。我刚满月的时候,爸爸妈妈抱着我在他的照相馆照过相。9岁的时候,与爸爸妈妈、姐姐和两个妹妹在他的照相馆照过全家福。前不久,我和学校乐队的全体人员,在他的照相馆摆出演奏的姿势照了一张合影。他还在照片上亲笔题字:向阳花。李叔叔终身未娶,这是一个谜。endprint

48

我看见杨剃头头发蓬乱、满脸胡茬地走在街上。杨剃头曾经是国营理发店的理发师,不知何故被开除了,自己在乌江桥头开了个理发铺,老婆帮他打下手。理发铺里摆放了许多连环画,吸引来不少小孩。他专剃小孩的头。这是个古怪的人。他会把小孩刚剃一半的头扔下,风风火火跑出门,半天才回来。有一次我去理发,他问我想怎么理?我觉得奇怪,他从不问小孩该怎么理的,都是按住小孩的头,自作主张想怎么理就怎么理。所以,我很惶恐,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理一个潘冬子那样的头?潘冬子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的男主角,留了一个蘑菇头。杨剃头拿着剪刀想了想说,那个头太丑了。然后自作主张地给我剃了一个光头。

49

杨剃头喜欢出风头,是个疯子,县城里的人都这样说。他曾经在乌江桥上抛一根长长的鱼线到下面的江中钓鱼,引来很多人的围观,看他怎么钓得起来鱼?耗了半天时间,自然是一个鱼虾都没钓起来。但他很满足,满足于这么多人看他钓鱼,虽然大家是当笑话在看。

50

但有一次,杨剃头真的钓起来一条大鱼,很大很大的大鱼,像一头肥猪一样,被他放在一辆板车上,从江边拉进了县城。这可把县城的人惊吓到了。人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鱼。而且,这么大的鱼,却长着一双很小很小的眼睛,像一粒黄豆那么小,让人心生恐惧。他先是想卖给国营食堂,国营食堂不敢买。他又想送给县委招待所,也被拒绝,让他滚。王所长说,这哪是鱼,是妖怪。无奈之下,他将鱼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像卖猪肉那样卖,却仍然无人问津,甚至都没人敢过来看上一眼。

51

自行车继续在街上飞奔。街上的人也在奔跑,脸上呈现兴奋的神色。自行车被奔跑的人流堵住,我从自行车后座跳下,也跟着奔跑的人群奔跑,一直跑向了灯光球场。

52

灯光球场正在举行一场宣判大会。主席台上坐着干部、军人和警察。主席台下站了一排被五花大绑的剃着光头的罪犯,胸前挂的牌子上分别写着:杀人犯XXX、强奸犯XXX、盗窃犯XXX、反革命分子XXX和投机倒把分子XXX。一个穿干部制服的人宣读判决书。当宣读到判处杀人犯XXX死刑立即执行的时候,灯光球场看台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随即,十多个县中队的解放军战士荷枪实弹走向主席台,将罪犯们押出灯光球场。球场外的马路上已经停好了一辆解放牌卡车,罪犯们被押上卡车,开赴刑场(乌江码头边一个被称为校场坝的长满杂草的河滩)。一些人追着卡车去往校场坝,一些人则留下来,观看即将举行的一场篮球赛:长办队VS县联队。

53

那天,我既没跟着卡车去校场坝,也没留在灯光球看比赛。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以及忧伤感。带着这样的感觉,我回家了。

54

从马路通向我家那条巷道的口子上围满了人。我先看见居委会主任冉二孃以她肥胖的身躯(不是一般的肥胖,一个人足足有两个人的宽度)挡在巷口,右手摇着一把大蒲扇,在向旁人说着什么。我从巷口的人堆里挤进去,还没到我家,就在邻居家门口,遇到了我妈。这个邻居就是长办的那一家四口。妈妈一把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回了家。我问妈妈,小娅家怎么了?小娅就是那家女孩的名字,她弟弟叫小军。他们的爸爸姓黄,妈妈姓阙,一个很生僻的姓。妈妈说,小娅的妈妈上吊了。阙阿姨?我万分惊骇。我知道上吊就是自杀。我往门外走。妈妈问,你要去哪里?我说,我要去看看小娅和小军。妈妈吼了我一声,不许去。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吼我。但我确实就没敢去。我开始流泪。妈妈问,你哭什么?我没回答,只是想控制自己,别哭出声来。结果越控制越不行,便真的哭出声来。妈妈看了我一会,满脸疑惑,还有些生气的样子,说我,你这个娃儿,别个的妈妈死了你哭啥子哭?怪头怪脑的。

55

我可能是因为害怕而哭。我很怕死人,而现在这个死人就在我家隔壁,越发让我害怕。也可能,这种让我妈疑惑不解的哭,是我刚刚在回家路上积蓄起来的忧伤被阙阿姨的突然死亡而诱发。阙阿姨是我见过的最漂亮又最优雅的女人。她总是穿得干干净净,言行举止也总是斯斯文文。我从没见过她大声说话,更别说爆粗话。在狭窄的巷道里碰上,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男人还是女人,熟人还是陌生人,她都要点头微笑,并侧身站在巷道边上,给你让路。她对我特别好,可能因为我是她隔壁家的小孩吧,好多次路过她家门口时,被她拉住手,递给我她自己做的点心,让我吃。我去她家找小娅和小军姐弟俩玩,她从不给脸色看,更不会挡门,而是笑脸相迎,很高兴很欢迎的样子。只是,我隐约感觉到,我妈和冉二孃她们似乎都不太喜欢这个阙阿姨。

56

人群渐渐散去。冉二孃摇着大蒲扇来我家串门。我听见我妈问,他们家黄师傅回来了吗?冉二孃说,已经被人从灯光球场叫回来了。我妈又说,黄师傅是个老实人。冉二孃说,就是太老实了,才被人戴了绿帽子。我妈问,那个男的今天来了没有?冉二孃说,出了这种事,躲都躲不及,还敢来?我妈又问,那你说黄师傅会不会去找他拼命?冉二孃说,他哪有那个胆子,要拼命他女人偷人的时候就该去拼命了,还用等到现在?我妈叹了一口气,说,黄师傅也真是太老实了。冉二孃说,怪只怪他找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又比他有知识有文化,黄师傅敷不住。我妈又叹了口气,说,就算有这种事,就非得要死吗?冉二孃说,听说是那个男的变心了。我妈突然提高嗓门骂了一句,真不是个东西。

57

河滩上,我和小娅、小军姐弟在草叢中玩捉迷藏的游戏。这已经是秋天,河滩上那些一人多高的茅草变得枯黄。小娅藏起来,让我和小军找。我先找到了小娅。然后该我藏起来,让他们姐弟俩找。小军先找到了我。小娅就说,该小军藏起来了。等小军藏好之后,小娅拉着我跑,跑到一个被茅草完全遮蔽的沙坑下,小娅说,我们就藏在这里。我问,不是该小军藏起来吗?小娅说,他藏他的,我们藏我们的。我不再说什么,挨着小娅坐在沙坑里。沉默了一会,小娅突然说,你想不想看我撒尿?我的嗓子突然变得很干涩。我点了点头。小娅便站起来,将裤子脱到膝盖之下,然后面对着我又蹲了下去。小娅用眼睛瞪着我。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低埋下头,看着她双脚之间的那一小块沙地。不一会,就有一小股水柱冲刷到沙地上,集聚成一小汪水泊。小娅问,看见了吗?我说,看见了。小娅说,你撒谎,你没看见,要趴到地上才看得见。我照她说的,趴到了地上去看。看见了吗?看见了。

58

小娅站了起来,裤子挡住了她的屁股。我听见小娅说,该你了。我用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我们面对面地站着,她比我高一个头。我看着她,迟疑着不敢脱裤子。她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撒尿给我看。我只好脱了裤子,站了半天,却撒不出来。小娅看着我笑了,说,我帮你吸出来。她说着便蹲了下去,将脸贴在我光溜溜的肚皮上,含住我使劲吸。我很难堪,又很难受。而且,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小军,他站在沙坑上面,也在看着我们。小军凶狠地说,我要告诉妈妈。小娅放开我,回头对小军说,妈妈已经死了。

59我们三个人站在一个长满茅草的沙丘上,看着远处的老虎口。老虎口上的信号台升起了一个上水靶子。不一会,我们听见了汽笛声,一艘客轮从老虎口露了出来。当客轮离我们越来越近的时候,小娅问,有火柴吗,我们把这些茅草烧了吧。我有火柴,将它递给了小娅。小娅先在地上捡了一把茅草绾成一个火把,然后划燃火柴,将它点燃。又用这个火把去点燃河滩上的茅草。不一会,就有三处茅草燃了起来。小娅丢下手中的火把,说,我们快跑。

60

我们跑上了马路。我们站在一辆废弃的拖拉机上,远远地看着河滩上那些燃烧的茅草。

61

在火光的映衬下,那艘客轮靠上了码头。码头上人山人海,打着红旗,敲着锣鼓。

62

从客轮上抬下一个用红布蒙着的架子,架子上放着一个透明的方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只金黄色的大芒果。四个解放军战士抬着这只芒果,抬上了一辆卡车。卡车在夹道欢迎的人流中慢慢离开码头。

63河滩上的茅草借着风力,越烧越大,越烧越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