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昕

有一天，翻看母親年轻时的照片，我突然闪出一个想法，生活中的母亲有必要是坚强的吗？年轻时的母亲，白皙、文静，典型的用水做的江南女子，再加上从事医生这个不俗的职业，客观地讲，其颜值和内蕴，绝对是女神级的。常有人私下议论我有些“假正经”，因为我绝少与他们一起谈论身边女性的相貌和风韵，几乎没有在大街上因心仪一个迎面走来的女子而回眸的现象。现在想来，这些，大概与母亲有关。

在我的印象里，贯穿在母亲人生中的或苦或乐或荣或辱等等情节，均与她的文静与柔美无关。那年，我陪着回了趟母亲的老家。从前，母亲的父亲是开办私塾的先生，在当地算是一位有名望的乡绅。母亲儿时住的老屋还在，横向三列，纵向数十米，历经百余载难免破败，但也难掩当年之气势。走进老屋，母亲的神情渐渐凝重，她在老屋里徘徊。在她迈着的碎步中，突然有一个踉跄的动作。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我明白她的整个内心潮涌在过去的时光中。母亲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迅速地扶住了一根立柱，迅速地恢复了平静，眼眶中的潮湿也迅速地被她收了回去。

在我50多年的记忆里，我从没见过母亲流泪，直至去年父亲去世，当看到85岁的母亲坐在父亲的墓碑前嘤嘤哭泣的场面，我目瞪口呆。姐姐试图劝慰母亲，我阻止了，“就让妈妈哭哭吧，她是真的想哭了。”在这之前，我不曾看到母亲示弱，遇到任何事她似乎从不闪身，面对就是，接住就是，承受就是。

今年春节前，母亲因肺部感染住进了医院。病床上的母亲，无疑是孤立的。因为职业，她与病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现如今，她却成了病人。在角色的转换中，时光到底还是荒芜了，荒芜在母亲傲然的眼神里，荒芜在老照片的斑驳中，荒芜在窗外那株腊梅零落的黄色叶片上。

这天，我陪着病中的母亲去散步。我右手揽着她的腰，左手与她相握。在电梯口，我腾出一只手去摁电梯按钮。就在我的手离开她的那瞬间，她的手赶紧伸过来攥紧我的胳膊，生怕我不管她似的。在她的握力中，我充分领会到了她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我的依赖。我搀着母亲慢慢地移动步子。人们总是通过病痛传达尘世的爱和对生命绝对的不舍。此时的母亲，无所谓坚强，亦无所谓柔弱，她仅仅只是一个应该被呵护的老人。

我第一次才弄明白，其实呀，天下的母亲原本就是用来呵护的。而在此之前，我是错误的，惭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