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叟,本名韩忠东,祖籍江苏南通,1968年生于湖北黄冈,诗人,《南京评论》网站及民刊同仁,诗作散见于各诗歌刊物及选本,本篇为其小说处女处。

女人在一起时谈男人,诗人在一起会谈什么?谈如何赚钱。这似乎说明女人需要男人而诗人需要钱,两者同样迫切。女人谈男人,常常笑得前仰后合,互相挠胳肢窝,掐肉捶肩。诗人谈赚钱,会越说越象真的,在座都是合伙人,行当不是酒吧就是书店。酒吧不能卖炒菜,油烟太重,似乎一下子接受带血丝的牛扒了。书店一定要有沙发和咖啡,他们忘了自己书房里还是硬靠椅,平常多半喝白开水。谈的过程就是满足的过程,谈到种种揶揄和限制,就说明进入厌足的阶段了。

那天晚上挤在会务组房间的一屋子人,就陷入了这种集体无意识。

当我的表兄寒方告诉我他受朋友请托,代为组织一个诗歌节的时候,我正和老婆计议着自己驾车出去转几天。寒方听说后,力邀我趁着诗歌节的机会去他那里:“至多等个把月,到时候一来多结识几个朋友,今后发表作品多条路。二来我刚好可以名正言顺把课调开来陪你。”谁知这一等就是半年。其间寒方也来过几个电话,说的都是家事,问及诗歌节的进展,却语焉不详。到了十月底,寒方终于打来电话,通知了具体的时间和报到地点。我们在临时修路的高速公路上以四十公里的时速爬行了十个小时,一脸土灰地到达酒店,才发现老婆脸上不知何时冒出几颗硕大、猩红的痘子。老婆饭也不吃,到总台取了房卡,径自去了客房,我只好一个人去会务组见寒方。

会务组设在二楼电梯口边的第一间客房,里面已经塞满了人。能坐的地儿都用上了,桌子角,床头柜,墙角的书堆,高矮俊丑各安其所。寒方拉着我的手,介绍说:“这是我表弟,别看一身肉,笔名瘦叟就是他。”又一个个将在座介绍给我,有的听说过,有的没有。最后,寒方指着缩在茶几边靠椅中的一个人:“江南才子,师奶杀手,万培。”大家哄堂大笑。万培跳起来,口里分辩着:“别听寒方,是处女杀手。”又是一阵哄笑。万培把我按到椅子里,自己到床头挤出个位置坐下来。

寒喧已毕,话题继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南腔北调普通话。大概是说山西的冬青叔刚刚荣升煤矿一把手,大权在握,有意出资在西湖边开一个诗人酒吧,交由万培来打理,这样全国各地的诗人,到杭州去时有个聚会交流的场所。这种嘴巴上的公益,和镜头前的慈善一样不靠谱,但谁也不说破,纷纷站出来给万培出主意。假如我摊上做记录的活儿,那么大家看到的会是一份犯罪实录:卖假洋酒、酒托、K粉摇头丸、坐在膝头跳脱衣舞……

有人提议酒吧装修时一定要陈列古董,起码弄些个战国陶罐、汉代瓦当,反正现在也不贵。遇到暴发户就摔坏了讹他。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鉴宝、藏宝。谁谁谁拿真空水杯换了个猪食勺,竟是官窑的孤品。几乎白捡了个宝贝。

寒方见万培一时兴减,歪在床头默不作声,便说:“要说捡来的宝贝,万培手头就有。大家恐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呢。”

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秦大伟调任青海省文化厅副厅长,邀我们几个过去采风。说采风,一是好让手下公费安排接待,二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带上几个文学女青年同行。我们一连十几天,骑骆驼,走戈壁,喝马奶酒,吃手抓羊肉。到了青海湖边,一个老头非要给我算命。我说没钱。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不放,说有钱没钱无所谓,这位善人面色赤红,近日必有奇遇,避之则凶,弃之则危,善处则安,谨记谨记。说完掉头就走,倒把我们一行人怔在那里。第二天原定去塔尔寺,车子已经发动,秦大伟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那时刚有手机,下属报告在早先发现的千年古墓里,新发掘出若干女尸。我突然想起前一天算命老头说的话,便坚持要改去发掘场。一行人拗不过我。在几乎空悬于千尺绝壁之上的简易公路,越野吉普颤涔涔行驶了大半天,到发掘场时差不多已是下午三四点钟。

发掘场就在坎布拉国家森林公园一带。秋天的高原天高气爽,胡杨林象火焰在山野间燃烧,映得岩壁火红火红,熟透的沙棘子象四处溅落的火星。我们的车刚一停下,天空突然阴暗下来,无边的黑云象一口劈空扣下的锅盖,把天地压缩在触手可及的尺度里。刚才还在熊熊燃烧的胡杨树,霎时变成了黑色的凝固的余烬。

发掘场四周立着细棍,用红布条拉出警戒线。荷枪的战士十步一岗。专家和工作人员已经收工,梯斗状的发掘坑里一个人也没有。最底部的方坑离地面大约有三层楼高,中间摆放着几具出土的骸骨。有两具骨架几乎已拼出完整的躯身,只差把头骨安到相应的位置,就可扭转脖颈走动起来。其它的还只拼出小半个躯干或肢体,在虚位以待它自己的其它部分——骸骨中间散落着几个装得鼓鼓的军用挎包,没合上的包口露出白骨的一截,好象朝自己身体急切伸出的手。方坑的一角,堆放着五六颗白色的骷髅壳,眼洞深黑,仿佛一直逼视着你。我的目光刚一相触,就感到整个人、整个魂魄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牢牢攫住,吸进那眼洞的深潭。

那一刻我一定着了魔。我扭头对秦大伟大声说:这个我要了。不止秦大伟,所有的人都惊愕地看着我。恰此时,狂风骤起,卷起漫天的尘暴,刚才还近在咫尺的战士、红线、发掘坑,瞬间隐入一片昏黄的尘雾之中。趁着大家不知所措的当儿,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顺着倾斜的坑壁,一下子滑到了坑底。坑底尘雾更浓,什么也看不见。我朝着放置骷髅的方位扑过去,却发现双腿被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刚才一直站在我旁边、此行中最漂亮的那个塔吉克族女孩,正披头散发,死死抱着我的双腿。这些天我们整天和女孩们胡闹,故意在她们面前讲黄段子,开半荤的玩笑,只有她不即不离,始终保持着微笑和泰然处之的神情。

我恼怒地吼道:你干嘛?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我试着挣脱她,反而被她箍得更紧。

我命令道: “你放开。”

她依旧无动于衷。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好半天,她决绝地说:“万老师,您放过她们,您要我怎样都行。”

我提高声调,用最后通牒式的语气:“你放开。”

她用更高的音调,哭喊着说:“您放过她们,今晚我是你的。”

我使出蛮劲,用力挣开她,跌跌撞撞往坑角奔去。她在我身后,一路爬,一路哭,一边伸手拽我的脚,几次差点把我拉倒。

快走到骷髅前,我突然想到没东西来装,便折身去取地上的挎包。趁着这当口,她爬到坑角,一翻身坐起,两手往后一撑,护在骷髅堆前。

“这里才是她的家,你要把她一个人带到哪里去!”

我把挎包倒过来,大大小小的白骨倾了一地。听她这么一说,我迟疑了一下,又拿起一个挎包,稀里哗拉倾倒一空。

她收住哭声,倔强地昂起头,怒视着我,象一尊刘胡兰塑像。

我拼命地推开她,抓起骷髅,一个包里一个,装好了往脖子上一挂。

“姐妹啊,跟我走吧!从今起,天头地脚你俩跟着我,天涯海角我带着你姐妹俩!”

我刚爬出坑口,一个战士走过来,横枪拦住了我。秦大伟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站在他身边的士官见状,朝士兵摆摆手,示意放行。

雨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夹杂着鸡蛋大的冰雹,砸得大家四下逃散,钻回车里。

乌云的黑幕蓦地拉开,天光重现,山高云阔。我昂首挺胸往车边走。两个挎包象母驼涨满奶水的奶子,在我胸前左右晃荡。

诗歌节第一天上午安排的活动是年奖的颁奖典礼。和所有的颁奖仪式一样,获奖名单要到最后一刻才揭晓。几位获得提名的候选人坐在前排,万培也在其中。坐在他身边的恰好就是冬青叔。冬青叔不光年龄、身形也比万培大一轮,并肩坐着俨然一对父子。冬青叔不时对着万培的耳朵说一两句话,万培不住点头,有两次还专门欠起身来表示感谢。

随着一个个候选人被掌声簇拥着上台去领次要的奖项,大奖渐渐指向将在一直交头结耳、还没上过台的万培和冬青叔之间产生。两人似乎也觉察到这点,不约而同端坐起身子,不再说话。这种姿势一直保持到主持人念出万培的名字。

午餐时间还没到,冬青叔身边已满满围坐了一桌子人。万培才进餐厅,冬青叔就远远地招手示意。有人起身拉过一张椅子,在冬青叔旁边加了个座,一把摁住万培的肩膀:“今天大伙儿可得好好祝贺你。”

结果可想而知。下午原定由获奖诗人与高校大学生座谈,寒方只好临时拉了冬青叔救场。直到晚宴散场大家都没见到万培。老婆逛街还没回,我便陪寒方在会务组准备第二天的活动资料。快九点钟的时候,万培歪歪倒倒地进来,往床上一躺,摊成一个大字。

寒方正在埋头核对账务,便对万培说:“你陪我表弟聊聊天,要不接着讲你那宝贝的故事。”

从发掘场回来,那个女孩一直缠着我。

她一会儿横眉冷对,摆出一副恨不得杀了我的神情。一会儿又低声下气地游说我,每次都是几句同样的话,我到现在都背得出。一会儿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想靠近我。我看穿了她的企图,始终不让她挨得太近,包不离身,吃饭的时候也挂在脖子上。回到宾馆,她居然完全不顾及一行人都还没散,一直跟到我的房间门口。

“万培,你留下她们,今晚我一定好好服侍你。”

我打量着她,一张线条精致、充满异族风情的面孔,因为生气而憋得通红,高高的胸脯象失去节奏似的剧烈起伏,衣扣紧紧绷着,让人担心钮扣随时会绷飞。

我不自觉咽了口气,她立刻象一条鱼,顺着门缝钻进了房间。

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掩上了房门。

她的头发、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发绺粘成一块,她一言不发,一件件地脱去衣服,象一只春笋剥开层层笋叶,露出牙白色的笋身。

我突然感到一种极度的焦渴,仿佛有一大片胡杨林在我的体内延烧,噼叭作响。

我摘下包,放进床边的衣柜里,关上柜门。

她平躺在洁白的床单上,日光灯照着她的胴体,比床单还要白。

我感到自己就象一棵燃尽的胡杨树,树叶、树皮都已经烧光,树干也烧成了炭,冒着黑烟,但更加坚硬如铁。

我关了灯,深吸一口气,尽量缓慢温柔地俯向她。

就在这时,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一支身坐起。我猝不及防,她的额头一下嗑到我的嘴唇,我的嘴里顿时一股咸腥味。

我顾不上疼,顺着她惊恐的眼光看去,从衣柜的门缝里,隐隐透出绿幽幽的微光。

我一把拉开柜门,只见柜里一片绿荧荧的光亮,透过军用挎包,隐约可以看到两个发亮的骷髅,呲牙睚目,就跟医院里拍的片子一样清晰。

女孩张大嘴,脸上现出无法置信的惊骇表情。她突然翻身下床,一把抓起她的衣服,光着身子冲出了房间。

我也吓得猛打了一个寒战,额头、脖颈、后背冷汗津津,如同一场急雨瞬间浇灭了火场,只留下湿漉漉的余烬。

我再没见过那个女孩。听秦大伟他们说,她抱着腿坐了一晚上,然后将带来的两本诗稿一页页在马桶里烧掉,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塔吉克族的衣装,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乘最早一班客车回她所在的小城了。

我从那天晚上起就发起了高烧,说胡话,做恶梦,在那里的医院住了半个月才痊愈。秦大伟几次要把东西送回去,我在病床上攥着他的手,坚决不肯。考虑到坐火车、飞机都要过安检,在我出院的头一天,秦大伟专门找人钉了一个木箱,托付一个邮局的朋友跳过了开箱检查,将东西寄往我家。

回到家里,我请人印着尺码做了两个玻璃匣子,龛好了摆在客厅里。朋友们都跑来看,希罕得不得了。一来二去传到我的一个搞书画的朋友耳里,这个朋友颇知阴阳之事,连夜跑过来看。两个骷髅象两颗夜明珠,照得房间如同白昼。朋友审看半天,又听我细述得宝的经过,良久才说:

“此乃灵物,不宜粗待。你既已有诺在先,当移至密处,设香案、果牲,四时供奉。你有缘得此宝,日后自会庇佑你免受血光之灾。”

第二天上午安排的是诗歌朗诵会,主持人手里拿着两支话筒,一支自用,一支举在手上四下示意鼓动人上台。有人自己跳上台去,有人被起哄着点上台,有朗诵前辈作品以致敬意的,有互表倾慕诵读对方作品的,有借诗抨击时事的,有为自己的诗作专门配上音乐的,整个会场就象一锅下足了食料的火锅在热烈地翻滚。我坐在后排看着有趣。万培拎着小半瓶酒坐到我旁边,咂一口酒,喂两颗花生米,嚼得咔崩有声。

冬青叔的普通话如同在山西陈醋里浸泡过,配上一长串的排比句,好象一张卷上了大葱的烙饼。他庞大的身躯一落座,刚好露出身后万培手中那只倒倾的酒瓶子。主持人一眼看到万培,马上提高声调说:“下面有请年度诗歌奖得主万培,为大家朗诵一首他的新作。”万培也不谦让,不待众人鼓掌,将手里的半把花生米往我手中一塞,分开人丛,从舞台正中一步跨上台去。

聚光灯下现出一张雕塑般俊俏的脸孔。它有着江南男子特有的柔和曲面和线条,有着贵族苗裔般的自矜之气,眉眼和腮颊因酒精的洇染而微微泛红,在白衬衫的衬托下,更显出一种别样的妩媚。想起之前寒方和万培的调侃,真是实至名归。随着这张俊脸敛住笑意,隐然现出严肃和沉郁的表情,会场一下安静下来。

我将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

随着深秋的指挥棒

我的灵魂,银叉般满足

我将消失于一个萤火之夜

万培的眼角泪光莹莹,他努力噙住它:

我将带走一个永恒的女人

和一个非法少女

她们如一对玉镯,追随我

做完了尘世的绿梦,在江南碎骨

……

一颗泪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下来,像一条细小的春水,淌过白雪皑皑的溪谷。没有人动,许久才传出一两声稀疏的掌声,显得寥落又不合时宜。

相比之前,今天中午餐桌上有些沉闷。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各人埋着头吃饭。万培离席接了一个电话,回来便找寒方提出要提前走人。寒方面露难色,抬头看看一大桌人,欲言又止,便拉着万培去会务组,我见状忙跟了去。

寒方关上房门,对万培说:“下午约好报社、电视台同步采访,提纲都提前交给你了,你怎么能走!”

万培说:“你可以让冬青叔去,他喜欢这个。”

寒方说:“这可是要对外发布的,他能讲出什么来!”

万培说:“他那样的你不刚好吗?又不用怕他瞎讲。”

寒方狠狠白了万培一眼:“我真懒得说你。再说秦大伟下午飞过来,特地叮嘱我不要把你放跑了,他有重要事情跟你谈。”

万培一听:“那我更得走了。”说完一把抓起扔在床上的法兰绒西装,拧开房门就出去了。

万培走了,我还惦记着他没讲完的故事。寒方说,那两个骷髅当真救过他的命。

听万培说,有一回他喝多了酒,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天光醒来发现房门洞开,屋里一片狼藉,金鱼缸摔碎一地,原本放在厨房的菜刀,落在卧室的地板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显见家里进了贼。清点一下财物,钱包和手机已经从口袋里掏出来,竟然没拿走,都扔在了地上。万培报了警,片警过来后顺着血迹来到一处工棚,那贼还缩在被子里发抖呢——小伙子听说老家那边女朋友要嫁人,急着赶回去,工头又躲着不给支工资。

“这贼当的可真够窝囊的。”

“可不是,受了场惊吓不说,还割伤了手脚。”

“就算受惊吓,也应该是万培呀,他惊吓什么。”

按照万培的推断,小伙子拿到钱包和手机,估计是嫌少,——钱包里只有几张毛票,手机虽是诺基亚的,但也是最便宜的款式,换不了两个钱,——就在家里乱翻,翻到衣柜时,让两个骷髅吓跑了。

原来,万培听了那位书画家朋友的话后,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个办法收藏那两个宝贝。他在卧室的衣柜里加了一块隔板,隔出一个案台来。又在案台前钉了一道黑布帘。关上柜门,从外面看是穿衣镜;打开柜门拉开布帘,就露出里面的神龛。一点看不出异样。万培每天早晚都要焚香祷祝一番。

可以想象那个小伙子在一片漆黑中拉开柜门,赫然看到两个发光的骷髅时,受到了多大的惊吓!菜刀从手中掉落,刀头扎在自己脚上,慌乱中手带到了身后的鱼缸,摔倒在一地碎玻璃上……

我琢磨许久,还是没弄明白:“怎么能算救了万培的命呢?”

寒方说:“你想想看,连鱼缸都摔了,那得多大动静,万培居然没有听到。万培要是惊醒了,小伙子手里有刀,拼起命来,万培可不悬了?万培没醒,寸财不失,只能说明神灵护佑,逢凶化吉。”

秦大伟来了,听寒方说万培已先走了,有点生气:“你说说看他这些年,都折腾成什么样了?好容易给他弄个文化馆的馆长,他拿茶杯扔局长,拍屁股走人;好容易找个惜才的老板,替人家写写文案搞搞宣传,他嫌人家暴发户没品味,说不干就不干。成天醉醺醺,疯癫癫,听说现在又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块儿,不知干什么!”

寒方说:“我也觉得他变得有些乖张。原来整天女孩堆里打滚,现在身边一个朋友没有。不过你别说,他的诗倒是越写越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酒店大厅里聚满了人,三三两两站一块儿,说着离别的话。寒方象个木陀螺,被一根看不见的鞭子抽得晕头转向,满大厅旋。冬青叔一手拖着拉杆箱,一手提着一捆报纸,看见寒方,远远就把东西交到一只手上,腾出一只手,一路伸过来,和寒方热烈地握手告别。少不了说两句临别时的客气话。冬青叔再次抓住寒方的手,俯身凑到寒方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从中做了不少工作,我是真心感激不尽啊!”寒方紧抿住嘴,一边会意地点头。

送走冬青叔,又把秦大伟送出酒店大门。秦大伟立住脚,对寒方说:“真难为你了。再有类似的活动,我一定请你来把关。”寒方说:“你饶了我,我可不想再趟这浑水。”秦大伟又叮嘱道:“你帮我劝劝万培,把那东西交出来,要不自己找个地方埋了。不是什么吉物,这些年我深悔当时没拦阻他。”两人又相对感叹半天,秦大伟方才挥别而去。

宾朋已走得差不多了,大厅里慢慢空旷和安静下来。我思量着该走了,就对寒方说:“客去主人安,你也好好休息。这些天你可没少劳神费力。”寒方说:“一言难尽。这世道,哪有不伤神的事。”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才惊觉四野被笼罩在一片昏黄的雾霾之中。树叶深黄浅黄的行道树,已收割完、只留下短茬的稻田,在风中摇摆不定的枯黄的蒿茅,间或一两棵火红的木子树,一头病牛,所有这些,都如同置于一枚巨大的鸟蛋之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还在修路,两条车道关闭了一条,再用隔离锥将双车道分成两股,来往车辆就在仅一个车身宽的窄道上相向而行。我侧过头看看老婆的脸,来时焐出的痘子还没消散。正着急不知何时才能到家,车流竟突然停了下来。

这一停不知道多久,只看到层层霾雾越来越重,越来越灰暗,好象要把这淹留的车队,拘禁在时间的尽头。有人不耐烦,往前去打探情况,再也没见他回来。有人从隔离带钻出去,在野地里撒泡尿,回来时手上多了两根蒿茅翎子。有人打起瞌睡,醒转来打个寒颤,四下打量半天,发现仍在原地,又闭上眼接着睡去。

然后,突然从大家焦急注目的前方,冒出一股浩荡的人流,象密密麻麻的蚁群,从车辆之间,路障中间,隔离带外,从任何可以通过的缝隙汇集而来。大家精神一振,有人摁响了喇叭,惊醒了那个瞌睡的人。嘈杂的人声中,我看到了如电影《淮海战役》中同样热烈、温暖的场面。无数男女老幼,提篮携罐,送来了吃的喝的,也送来了前方的消息。那几个先前去打探的人,夹在他们中间,嗓门最大。

我努力凭空揽下每一个飘过的词语和方言,大抵厘清了目前的情况。出了车祸。不是单纯的车祸,抓到一个盗墓团伙,撞翻了运赃车。不是盗取文物,而是……盗尸!

一个脸庞阔大、肉多唇厚的中年农妇挎着一只篮子在叫卖。我招呼她过来,要了四个茶叶蛋,再把矿泉水、零食每样都拿了两份,借着她算账算不清楚的工夫,我便细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旁边的人都围上来,将她簇拥在中央。她一边四下发货、收钱,一边讲。

她就是前面垸子里的,这一带方圆百里都兴土葬,不料想这大半年净出事儿。谁家有女人死了,不管是娃子、姑娘,还是婆姨、太婆,埋下去,不待头七再去看,墓穴往往被刨开,尸身不知去向。有家人守着也不行,三五个月一不留神还是刨走了。弄得乡里人心惶惶。后来警察来垸子里调查,大伙儿才知道有专门盗尸的团伙。这次是隔壁垸里的一个女伢,才十三四岁,父母在外打工,随自己的爷爷过活。从学校放假回来,谁想竟被那老畜牲给祸害了。女伢喝农药,老东西投水,都死了。警察料到有人来偷,布了网,守株待兔,一锅儿全端了。

有人不解:“盗尸做什么用?”

女人白了那人一眼,怪他少识:“卖给人家配阴婚嘛。姑娘配小伙,婆姨配汉子,太婆配公爹。越是年纪小的越好,配老配少都行,价钱也最贵。”

那人说:“这事干得多缺德!断子绝孙啊!”

那女人又白他一眼,怪他识短:“男方那边多半是没娶过媳妇就夭折了,要么是孤老,亲人担心他到阴间地府里,还是一个人受孤寒,宁愿花钱也要给他配个阴婚。当真配好了,也是积阴德。”

人群之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大家闻之四散。一通忙乱之后,整个车队如同一个巨型节肢动物,迈开无数只细密的纤足,向前爬去。

霾雾愈发灰暗,车队走走停停。有人打开了车灯,然后更多的车灯亮起,连成一条橙色的光练。

突然,前方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像流近豁口的渠水,大家意识到快接近堵车的事发地了,油门轰得更响。

在缓缓行进的车流中,可以看到左侧的匝道上,一辆农用车车头撞得稀烂。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又一辆警车,远光灯开着,象审讯室里的强光灯。车灯前照得刷亮的空地上,两三个警察看守着抓来的嫌犯。嫌犯一个个反铐着手,并排着蹲在地上。

我手扶方向盘,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窗外,同时还要用余光注视着前方的车道。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个人,——尽管他竭力把头别转过去,我只能看到小半张侧脸,——竟像极了万培。他穿着整齐的西装,露出挺括的领口,在这排穿着破烂、面黄肌瘦、委琐不堪的嫌犯当中,显得既醒目,又格格不入。

警察走动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后面响起催促的喇叭声,我只好加脚油门,驶离了现场。

从那次诗歌节后,我再没听到过万培的消息。听寒方说,他原来的手机停了机,连秦大伟也不知道他现在哪里。

上个月,我去杭州出差,乘便去西湖走走。那天秋阳高照,游人如织。在白堤边上,摆着一副字画摊。一堆人围着在看。我凑过去,只见摊后挂着几幅裱好的山水和条幅,一个五短福胖的老者,鹤发童颜,目光炯炯,正在一柄白纸扇上秉笔而书。少顷,书成,是篆体的“太平盛世”四个大字。老先生换了管小笔,题了款,加上印拓。旁边一个中年人欢喜的捧在手上,拿到一边石头上晾晒。

案头的一角摆着几块印方和刀具。我想起女儿生日快到了,便想刻方闲章送给她。老者点点头,问我想刻什么内容。我本是临时起意,拟了几个,不甚满意,一时没了主见。先生见我踌躇,便从桌下拿出一本印拓,翻到一处,让我参看。我选了一个“功不唐捐”,又挑了块鸡血石。老先生并不描样,捉刀即镌。我便信手翻看起印本。印本里有不少杭州籍名人名家的印章,有的本就是书法大家。看来老先生在杭州书画圈里名头不小。翻着翻着,竟看到了万培的名字。我一下想起万培说过的书画朋友,便试探着问:“老先生您认识一个叫万培的朋友?”

老先生停下了刀:“是那个写诗的?”

我将万培的身形样貌大体描述了一下,老者郑重地点点头:“他是我的朋友。”

“那他人呢?我正想会会他。”

“他已经不在了。”

万培的家就在西湖边。

那天晚上之前万培一直领着几个钉子户在闹。那天晚上的事没有人说得清。有人说万培叫黑社会的人给打了,踢跪在地上,大耳光抽,还往嘴里填沙子。有人说房老板让人拿了一沓钱,专门上门来收买他,若还不从,就往死里揍,揍死了大不了也是花钱。还有人说万培喝多酒撞伤了混混,混混们找上门是要他赔钱。总归那天晚上闹得挺凶,被吵醒的人中,有好管闲事、爱看热闹的,都跑到院子里站着看,胆子大的就站在万培家门外,听里面乒乒乓乓的声音。

有人报了警。还没听到警笛声,也没看到警灯闪烁,就见万培家突然房门大开。那几个混混抱头鼠窜而出,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大叫。在他们后边,万培裸着上身,脸上、身上血迹斑斑,一手举着一个面目狰狞的骷髅,口中念念有词,跟着冲了出来。

一个小混混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万培从他身边迳直跑过,冲出了院子。有人听清万培的喃语:“走了走了,呆不下去了……”有人紧跟着万培身后追去。只见他跑到湖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大家跑到水边,立住了脚。黑茫茫的一大片水。借着微弱的星光,只见万培正向水中央漂去。两个骷髅在他身体两边,闪着若隐若现的光,越漂越远,越来越暗……

“他死了?”

“不在了。警察来了,组织打捞队捞了两天,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回望身后那一大片鳞次栉比的欧式建筑,耳边不禁回响起万培的声音:

我选择西湖作我的棺材

服从一个古老的传说

化身为龙,消失于江南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