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武

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事?如果让我回答,我一定说是“想象力”。

没有想象力的人去爬山,登山临水,如同劳役,最多是强健筋骨而已。他不能在山花径竹之外,看到比粉黛更艳的颜色,也不能在松涛石泉之外,听到比琴笛更清的声音,只能数数石级、量量路程,无法在形色之外,心领神会特殊的韵味,硬拉这样的人去登山,他会把自己看做无利可图且空手两返的樵夫,登山乃是自找苦吃,多累!

没有想象力的人去读书,读书考试,都成了劳役,最多是短暂地强记一番而已。书上分三点,就记这三点;四个人有不同的说法,就背这四个人的名字,他不能在书本外试着自己去思考、解决问题,也不能自我反省来启发新知。只知一句一句地用红笔做记号,完全被作者吓蒙了,没有自己游神会意的空间,在书海浩瀚的强大压力下,做书蠹、做书橱、做书奴。越来越无知昏昧,好苦!

没有想象力的人去种花,虽口口声声说“我爱花”,种了千百株花,只像个园圃里的花贩;没有想象力的人去弹琴,虽口口声声说“我爱音乐”,奏了千百首曲子,恐怕只像仪仗队里的鼓吹手。

登山、读书、莳花、鸣琴,就以这些生活中最富情趣的事为例,一旦缺乏想象力,就沦为樵夫、书呆子、花贩、鼓吹手。

反过来说,如果有丰富的想象力,背负着柴担的樵夫,肩上扛的就像人生的负担。许多人只管贪心地加重自己的担子,像做官想爬得更高,像发财想腰缠更重,宁可犯危履险,也不肯轻束担头,少挑些柴火,安全归来。真是“任它雨过苍苔滑,偏向苍苔险处行”!从一个贪婪的樵夫身上,洞见了全人类悔恨不及的愚蠢!

如果有想象力,从隔窗一根竹竿投影在砚台上,就像见一片潇湘的云彩,添加了砚台上深深的墨气。于是风吹过竹子像琴奏,砚台前的人也像坐在潺潺的流水里,四周的墙壁光影斑驳,也像杂乱的帆影。吟诗读书写文章,无一不在阵阵暗香中,灵思汩汩而来,书里读几分,书外读几分,自有山川风月陶冶性情,做个“诗书解人,山水知己”,读书才不会读傻了!

如果有想象力,在一瓢水中,就能领略到四海的水味;在一株花里,便可想象出千百种花至清至秀的境界。种花何必多?而访菊、采梅、护兰的这番心意才重要。就如你画梅写兰绘菊,重点不在颜色形似,而在花那至清至秀的意境,缺少想象力,是引渡不到那境界的。

如果有想象力,那么通俗的琴声也像佛在说法。苏东坡问:“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就算你说用指拨弦才有琴声,那么用凡夫的手指去拨,为什么拨不出《高山流水》,拨不出“绕梁三日”?这是苏东坡的想象力,居然用琴也能代替说法了。

(牟大裕摘自《爱庐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