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冬后不久,我的牙齿遇到些麻烦。一个豆粒大的黑洞,悄悄在我槽牙上扎根。每天夜里,我都会被针刺般的疼痛弄醒。我怀疑有条深褐色的八角虫躲在牙洞里,我甚至听到它啮噬牙床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吱”。疼痛从牙床钻进喉咙,又顺着喉咙钻到我的小腹,铁丝一样缠住我的心脏。为了应付疼痛,我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捂着下颌,在房间里沮丧地走来走去。

对面楼里的夫妻又在吵架。我敢保证,这两个在安顺路卖酱大骨和担担面的四川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安生的家伙。每天晚上,他们都要闹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争吵中,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两个心狠手辣的人。情形通常是这样,女人一只手指向房顶,对着天花板发誓,迟早有一天,她要用手上的碎玻璃把对方插成一只发光的刺猬(这样神奇的想象力令我拍案称奇)。男人则威胁说,在变成刺猬之前,他会率先用钳子拔光女人的牙齿、指甲、头发。你会变成一只血淋淋的白条鸡,男人喊叫。这时候,女人的声音就会变得迟钝而含混,带着明显的哭腔。可以想象,在那扇布满烟尘的纱窗背后,女人的脸一定变成了绛紫色的茄子。用不了多久,她压抑已久的哭声便从窗户里散出来。

无休止的叫骂声和哭声,吵醒了楼里的住户,也吵醒了住在我牙洞里的虫子,针刺般的疼痛愈演愈烈。我趴在窗户旁,瞅着对面楼里的灯依次亮起。这对不识时务的家伙,他们的倔脾气让我的情绪变得糟糕透顶。我想,假如手头有一把勃朗宁手枪,我会毫不犹豫地朝着他们的身体射击半个小时,好让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闭成一只倔强的河蚌。

那对冤家不会变成河蚌,他们是两只聒噪的乌鸦。为了对付牙洞里的虫子,我只好停止在房间里走动,给自己接杯水,然后从抽屉里找出百硝唑、布洛芬、螺旋霉素之类的消炎药,胡乱塞进嘴里。要是疼痛稍微好点儿,我就躲进卫生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跟镜子里那个胡子邋遢眼窝深陷的瘦子一起猛烈地咳嗽。坦白说,我对自己的形象失望至极。假如余虹看见我这副德性,一定会用夸张的海豚音尖叫一声,孟毛,难道你刚从外星球回来?难道你们外星人喜欢这股酸臭的老鼠屎的味道?说不定,她还会主动扒光我的衣服,把我扔进水池,用消毒液将我洗成一只透明的水母。

余虹有权这么做。除去额头隔三差五冒出的粉刺,余虹基本上是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总有一些特权,苍耳一样黏在她们身上的目光给了她们足够的资本。余虹天生一副好嗓子,我们县的许多人都知道她。假如你在大街上拉住一个人,问他你知道文化馆的余虹吗?他准会这么告诉你,余虹啊,那可是我们县的名人……

2

清晨通常在一阵窸窣的摸索中开始。

余虹尽量让起床的动作轻巧一点,缓慢一点,尽量像一只没有脊椎的软体动物。在昏暗中,她常把脸朝向另一边,朝向沉闷的空气、黑暗和细微的光,只留给我一个模糊不清的剪影。她面对墙壁时显得专心致志,这让我感觉,她之所以早早醒来,不过是为了独自欣赏挂在墙上的那幅世界地图。黑暗中,我心慌意乱,一百只老鼠在我心里挠。也许,还藏着一百面敲着的鼓和一百只奔跑的鹿。我为自己鬼鬼祟祟的样子而深感羞愧。躲在余虹的身后,我的脸热得发烫。我把自己紧紧贴在床上,像一只锈住的壁虎,尽量不发出声音,尽量节省自己的呼吸。

直到出门前,余虹才会注意到我。这时,她已穿戴整齐,脸上抹了浓厚的脂粉,夸张的乳白色看上去有些刺眼,睫毛的长度变成以前的两倍,嘴唇则被涂成鲜艳的草莓。余虹俯下身看看我,玫瑰花的香味扑面而来,让我怀疑窗外已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如果此刻余虹发现我醒着,便礼貌地朝我笑一下。我呢,也同样友好地对她报以微笑。防盗门会在五分钟之后开启并关上。余虹的步履敏捷而轻盈,由此可见,她下楼时的心情应该不错。伴随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我通常会翻一下身,让自己保持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再次进入梦乡。这样的睡眠会一直持续到七点钟,马路对面的学校里人声嘈杂,校园广播里开始播报早间新闻。

按照余虹的说法,早市的蔬菜新鲜又便宜,她坚持步行到石铜路的早市买菜,只是为了尽量为家里省点开支。毕竟,你没了工作,光靠我一个人挣钱。你知道,这么多年了……余虹说。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会让自己变成聋子,我会让自己装作无所事事,仿佛她在说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仿佛我的耳朵里塞满了水泥。那些话,我已经听了一千遍。

除了买菜,她还擅长买各种便宜实用的小玩意儿:多功能搅蛋器、洗碗用的丝瓜瓤、会发光的挖耳勺、各种型号的螺丝刀。大约两小时后,余虹准时出现在我面前。如不出意外,她的手里会拎着几样蔬菜。有时,还会顺便在门口的冷饮店买一支冰激凌,她对香芋味或巧克力味的冰激凌充满热爱。当她伸出鲜艳的舌头,耐心地把淌到指甲上的奶油吮吸干净后,就心满意足地走进厨房准备早餐。那时,太阳已经爬上楼顶,校园广播里的新闻也已结束。要是从窗户往外看,十有八九能看到那两个聒噪的四川人。他们大概刚从外面采购回来,男人把三轮车蹬得“吱吱”作响,她的妻子——那个深更半夜里扬言让他不得好死的女人,此刻正坐在车厢边上,悠闲地嗑着瓜子儿。

要是余虹心情好,做饭的过程中,她就会唱上一段。作为县文化馆文工团的一员,唱歌当然是她的拿手好戏。她经常唱的曲目有《扎风筝》、《小放牛》、《回娘家》。还有一次,她唱了个《绣荷包》: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三月桃花开,情人捎书来,捎书书,带信信,要一个荷包袋……这首歌她只唱了一半,她的歌声被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电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把它混同于一般问候。我记得当时我还跟余虹开了个玩笑:有人追你?倒是后来,余虹惊慌失措的样子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喜欢听余虹唱歌,她唱什么我都喜欢。她每次唱歌,我都会忍不住从背后把她抱住。余虹的胸脯起伏有致,我的手就蛇一样爬到她的乳房上,跟着她的歌声有节奏地打着拍子: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余虹对此并不反感,她喜欢我的手指,细腻,纤长,像女人的手。她说,一开始,她以为我是个小偷或者外科医生。我的胆子因此越来越大。一切顺利的话,我们的身体会在她高亢的歌声中缠在一起。不过余虹太瘦了,我时常感觉,身下压着的不过是一截树干或者一尊冰凉的塑像。

有时候,我很想坐下来跟余虹好好谈谈。关于她的身体,关于她和一位姓周的老板的那些谣传。显然,余虹对此没什么兴趣。每当我想提起这些,她总是用手勾住我的下巴,骄傲地扬着头说,孟毛,你要是闲得没事儿干了,就去剪剪你的头发,你自己照照镜子,它简直变成鸟窝了……你能不能别用这种无辜的眼神看着我,你很委屈吗?笑一下孟毛,笑一下对你来讲很难吗?还有,你最好少抽点儿烟,我越来越讨厌你身上那股酸臭味儿了,你简直就是一块发霉的土豆。

后来,我很少再听到余虹唱歌。

3

电话响起时,我正在一段芜杂的噩梦中挣扎。在梦里,天空把云彩压得低到头顶,长尾乌鸦成群结队朝火山顶飞去。独木舟上停着色彩斑斓的蝴蝶,它们的触须短而粗,翅膀则像张开的蒲扇。一株干枯的榆树下,红眼睛的猎狗正在舔食婴儿的尸体,远处丛林里探出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它的一只眼睛。一座桥,年久失修,行将垮塌……要不是余虹的歌声把我从山石旁拯救出来,那块迎面而来的石头准会砸掉我的半个脑袋。

余虹唱的《小放牛》堪称一绝。至今我仍清晰记得,在图书馆门前,余虹端坐在石凳上对着手机录歌时的样子。那时她只有二十二岁,录完歌,她又重新放了一遍,问我好不好听,我说好听。然后,她就笑了。在橘子一样的路灯下,她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印象中,她的嘴唇温暖而湿润。都是五年前的旧事了,余虹说,孟毛,你能不能别揪住那些事情不放,你能不能往前看,嗯?只有穷途末路的人才对过去念念不忘。你辞职已经快一年了,只靠我一个人挣钱……后来,余虹多次告诫我,不要把她的歌设置为铃音。她说,每次听到我手机里的歌声,她都会感到心烦意乱。她很想尝试一下,站在窗户边,能不能用手机砸中楼下那只斑点狗。

醒来时,我正蜷在床上,身体沉沉地像是灌满了铅,浑身已被汗水浸透。不过是凌晨时分,才睡了两个小时而已。牙齿的疼痛正在渐渐远去,这让我感到一阵轻松。窗外夜色如幕,暖气管道哗哗的流水声格外清晰。

可以肯定,电话并非来自余虹。此刻,她应该正在熟睡,要是我猜得不错,她的身旁还可能躺着一个长着蒜头鼻子和浓密胡须的胖子。我见过那个名叫周雷的男人,在信和商厦三楼的试衣间,在安顺路旁边的停车场,在六合斋酒店的包厢里,在老吴的棋牌室。还有一次,我一路跟踪他到了望公府门口,亲眼看着他晃荡着肥硕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进去。我不但见过周雷,还见过他的女儿,在外国语中学的门口,我足足盯了她五分钟。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眼神里仿佛藏着一把刀。她问,你是找周雷的女儿吗?然后,我的手便开始颤抖。不,不是。我说。我顺着南招路落荒而逃。那把藏在怀里的匕首,被我远远地扔进路边的草丛。

……不是余虹。余虹的声音里撒了糖,裹着蜜,而听筒里女人绵长的“呜呜”声,让我感觉一只巨大的苍蝇正在奋力盘旋。这样的哭声令人厌倦。我曾经看到一本书上说,不要指望一个乞丐对另一个乞丐心生怜悯,他们之间只有发自肺腑的厌恶。挂掉电话,我随手翻看手机里的照片。舞池中间的余虹涂着鲜艳的口红,一只手握住话筒,另一只手朝外打开,趾高气昂的样子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接下去,还有各种姿势的余虹:举着酒瓶喝酒的余虹、倚住摩托车手托下巴的余虹、在步行街吃土豆粉用手指摆出“V”的余虹、嘟着嘴发呆的余虹、带着生日帽一脸奶油的余虹、手捧鲜花笑成咧嘴石榴的余虹……

我的头疼得快要炸开了,胸口的铁丝越缠越紧。

4

大概过了一分钟,或者半分钟吧——冬天的夜晚常使我的判断失去准星,在一分钟,十分钟或者一整夜之间——电话再次响起。她可真是个固执的女人。

“听我说,亲爱的,我需要和你谈谈。我快受不了了,那些该死的老鼠每天都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它们在我的枕头上跳舞,胡须贴在我的头发上,尾巴在我脸上放肆地扫来扫去,它们用吱吱吱吱的叫声向我宣战。即便在我醒着时也不例外。它们彻底搅乱了我的生活,我的饼干和面包被它们拖到沙发后面,鞋子跟橱柜则成了它们的早餐。”

我忽然觉得,如果止住像受伤的猫一样的“呜呜”声,电话里这个絮絮叨叨的女人,也许并没想象中那么让人讨厌,她的身上一定隐藏着一些好玩儿的或奇怪的故事。除了偶尔发点脾气之外,我一直是个慷慨而充满好奇心的人。

“嘘——把那些可恶的老鼠扔到一边吧,我们能不能聊点别的?比如,你看过《熊出没》没有?那个矮个子的光头强特别爱砍树,他为自己准备了电锯和猎枪,来对付熊大跟熊二,不过,他的运气一直不太好。他每次砍树都要抽签决定,可是,他得到的往往是相反的答案。《大耳朵图图》呢?那个聪明善良的小孩,他的肚子里装着一万个鬼主意,他笑起来的声音总让我想起猫头鹰。《海贼王》总该看过吧?真拿你没办法。好吧,那我们来聊聊《蜡笔小新》。”

聊电视是我的强项。通常,余虹不在的时候,我就靠看电视打发时间。我喜欢各种类型的动画片,它们让我暂时忘记了时间。当然,除了动画片之外,纪录片、军事、体育、财经我都看。有段时间,我还迷上了电视购物。电视里,那个身材高挑的女主持人对着屏幕卖力地推销一款瘦身内衣。据说,前十名打进电话的观众,还将额外获得一对健身哑铃。我对哑铃没什么兴趣,我喜欢那个有着好看的牙齿的女主持人。她跟余虹有几分相像,特别是当她在电视里接听电话的时候。我甚至考虑是不是该打电话告诉她,要是她的额头能长出那么几粒粉刺的话……

“听我说,亲爱的,我需要和你谈谈。我快受不了了,那些可恶的老鼠,它们简直就是一群强盗和小偷。前两天豆豆的发卡不见了,一定是它们在捣鬼。那是豆豆最喜欢的发卡,可是现在它不见了,豆豆为此伤心了一整天。你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只有四岁。她是那么可爱……”

“把老鼠和豆豆扔在一边吧,我们聊点别的。比如,你见过大海吗?蔚蓝色无边无际的大海。我见过。不过,我对大海可没什么好印象。那年夏天,我到海边去等一个人。她是一名大学生,那时刚刚失恋,想找个人陪她看海。请别误会,我只是担心那个女生会一时想不开跳海自杀。她那么年轻,她的头发那么长,又那么黑。可惜,那是一次徒劳的等待。在海边,我并没有见到她。我沿着沙滩找了整整一下午,也没能见到她的影子,我只见到了波涛汹涌的海水,海鸟和远处的货轮。海蛎子的腥味呛得我差点吐出来。”

“听我说,亲爱的,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豆豆的病好多了。大夫说,大概明年开春她就能痊愈,真希望大夫的话是真的,那样的话,豆豆就可以和伙伴们去春游了,你知道她最喜欢看粉色的桃花。那个带着金丝眼镜的高个子大夫亲口对我说,你的宝贝女儿,将与其他孩子毫无二致。不过,另一名大夫纠正了他的说法,他警告我说,即便她恢复健康,也要加着一百个小心,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生气,哭或者笑也会让她咳嗽不止。看起来,她需要漫长的休养,不过,她终于还是挺过来了。现在,她每天都在念叨她的发卡,可是,我找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没能找到它,我猜它已经进到那群老鼠的胃里了。我不敢把真相告诉豆豆,我怕这会令她更加难过。”

“亲爱的,安顺路附近有个疯子。最近我时常见到他,他光着脚,用一根树枝在雪地里写字。黑色的帽子被扔在一边,棉袄上面泛着油光,大片大片的棉花露在外面。不过,他的字写得真漂亮。真没想到,一个疯子竟然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

“喂?”

“喂,你听到了吗?”

“亲爱的?”

余虹站在门口,她的眉头锁成一团烧焦的塑料,脸色阴得滴出水来。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看样子,她已在那儿站了很久,手里的冰激凌已经化成乳白色的汁液,顺着手指淌到地上,像几朵盛开的梅花。

她的嘴唇动了动,有话要说的样子。可是,她只是动了动嘴唇,那些话被她咽回肚子里。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五年。

我明白她的意思,虽然她只是动了动嘴唇。

5

这座偏僻的北方小城,每年冬天都会被大雪覆盖。通常,泥泞跟寒冷会打消人们出门的愿望,更多的人愿意留在家里,烤火,织毛衣,嗑瓜子,聊聊张家的长和李家的短。

我不想继续闷在家里,我不喜欢烤火,织毛衣,嗑瓜子,张家的长和李家的短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长时间闷在家里,让我感觉自己变成了地窖里的红薯,身体的某个部位也正在慢慢发霉。我想,也许我真该去找份工作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需要挣钱。我想尽快挣点钱,给自己弄个驾照。据说,周老板的司机不久前刚刚辞职。

从小到大,我并不是一个缺少运气的人。十岁那年冬天,我跟一群伙伴到河里滑冰,冰块突然坍塌,一群人都掉进河里,只有我在冰块破裂的一瞬间,迅速爬到岸边的一棵柳树上。中考的时候,我们的监考老师恰好是我表舅,他在另一所中学教语文,最终,我以超出录取线一分的成绩涉险上了二中。认识余虹的时候,她刚刚失恋,我只用了一周的时间,便牵住了她的手。

我坚信,在我需要的时候,这份运气一定会继续出现。我应聘的第一份工作是保险推销员。我对这份工作十分满意,每天清晨,我都穿上笔挺的西装走出家门,沿着马路一家一家地做“陌拜”。通常,我会对着门口探出的头,礼貌地问一句,您好,能给我几分钟吗?如果得到肯定的回答,我就走进去,彬彬有礼地告诉他们一份保险对于生活的重要意义。遗憾的是,这份差事并没做多久。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份耐心,我得到更多的是质疑,厌恶,没有温度的脸和白色的眼仁。后来,我在水泥厂当起了保安。每隔两天,我就要值一次夜班,拿着手电围着厂区不停地转圈。大概半个月后,我向厂长递交了辞职信,原因是有天晚上巡查时,我意外听到他的办公室里传出女人的喘息声。从水泥厂辞职后,我还在门口那对四川夫妻的店里当了一段时间的学徒。那对夫妻对我不错,在我面前,他们完全没有了深夜吵架时苦大仇深的样子。女人进进出出总带着笑意;男人则大方地跟我称兄道弟,店里不忙的时候,他还会主动跟我喝几杯。要不是他无意中发现我偷偷把钱装进自己的口袋,我们甚至险些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余虹照旧早出晚归。她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她的演出一场接着一场。也许是因为忙的缘故吧,余虹暂时顾不上我了。她顾不上我的头发已经变成鸟巢,顾不上我的牙齿被熏成焦黄的玉米,齿缝之间填满坚硬的黑黄相间的烟垢。她也不再关心我到底有没有工作,任凭我那么懒散着,晃荡着。看起来,她的嗅觉变得不再灵敏,原本灵巧忙碌的舌头,现在也已经懒得动弹。

偶尔,我还会接到那个陌生女人打来的电话。

“对不起,你养的那只巴西龟被我放生了。请原谅,我实在无法继续帮你照顾它。已经半个月没有换水了,那些水都有了臭味。那只可怜的巴西龟经常趴在臭水里一动不动。我不敢确信它是否还活着。上一次给它喂食大概是在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现在,它的肚子大概成了一副空皮囊。”

“我又见到了安顺路的那个疯子,他坐在雪地里,不停地把雪往身上埋,难道他想把自己堆成一个雪人?不过,这显然是件难以完成的任务,没过多久,他就垂头丧气地哭起来。”

“豆豆的发卡找到了。它就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真是见鬼,前几天我明明翻了好几遍。豆豆终于笑了,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一定非常开心。她向来是个有心事的孩子。你最近有时间吗,要是方便的话,就回来看一下豆豆,她今天忽然对我说,她有一个世纪没有见到你的影子了。”

“金刚亭对面新开了一家枣糕店,豆豆说,那里的枣糕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我手头有两张电影票,要是你有时间的话……”

6

我能清晰地感到一堵墙横在我们中间。我,我的妻子余虹。我们仿佛变成了两只敏感的蜗牛,尽量避免相互触碰,尽量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出来进去,余虹总是低着头,好像我的身上染上了可怕的瘟疫,会通过目光传到她的体内。同样的担心也在我心里存在着,并且一点也不比余虹的少。那段时间,我已经无暇顾及余虹,一些比她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电视里有看不完的动画片,熊大跟熊二到底有没有降服光头强,杀死画家的凶手是侍从还是画家的妻子,那个卖内衣的女主播……我不想看见余虹,看到她,我的心脏就会猛地收缩。那个无来由的电话,让我心里缠上一层一层的乱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余虹不再热衷于赶早市,那些便宜的茄子白菜对她已经丧失了吸引力。她唱歌的热情也消失殆尽,有半个月没出去演出了。她请了假待在家里。她对单位说自己的喉咙被一根坚硬的鱼刺卡住了,为了对付那根鱼刺,她想尽了办法,甚至喝了足足半瓶醋。余虹说这些时语气缓慢又微弱,听上去楚楚可怜。事实上,我们已经有半年没吃过鱼了,并且,就在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还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吃着冰激凌。余虹待在家里,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我的手机上,像一只灵敏的兔子,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仿佛她心里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一不小心就会断掉。

看得出来,余虹想坐下来跟我谈谈,她的心里一定画满了问号。憋在心里的那些疑问令她坐立不安,让她的身上爬满了蚂蚁。她看上去若无其事,该吃吃,该喝喝,她甚至还在吃饭时悠闲地唱起小曲儿。然而,我知道这样的安静只是表面上的。

一切如我所料。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正专心看一个关于二战的纪录片,余虹走过来。她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那名足智多谋的纳粹高官的摸样,我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在屏幕前闪开。然而,余虹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转过身,轻轻关掉了电视,然后,变魔术般地把一只削好的苹果递到我手上。呃,她说。她轻轻咬着嘴唇,手指在衣角不停缠绕着,她被自己弄得眼泪汪汪。然后她扭过身去,拿起水果刀,专心地削另一只苹果。不一会儿,我听到她低沉的啜泣声。

大概过了五分钟,或是十分钟。余虹止住了哭声,她长出一口气,看样子,已经从刚才的悲伤中挣脱出来。她在苹果上轻轻咬了一口,用手擦去嘴角上溢出的汁液。然后,她提到一个陌生的名字。

“说吧。”余虹说。

“嗯?”

“我们最好彼此坦诚,你知道,我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我的眼里也揉不进沙子。”

“可是……”

“你还在装蒜,你觉得还有必要吗?在我们之间?”余虹的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仿佛她已经做好与我同归于尽的准备。

“你指的是……”

“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余虹再次提到那个名字,“好吧,让我来帮你回忆,她有一个宝贝女儿,叫豆豆。”

我完全明白这种滋味,那个大名鼎鼎的周老板,也让我的身上爬满蚂蚁,也让我的身上装满火药。我曾在各种场合见过那个腰缠万贯的家伙,我还见过她读中学的女儿。他的司机不久前刚刚辞职。再过几天,我的驾照就要到手了。

7

电话时断时续,那个神秘的女人,她最近一直很忙,她的时间越来越宝贵,她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做。即便是电话接通,她也显得心不在焉。有时候,她没头没脑地说几句“什么时候回来”,“那边的雪下得大不大”,“寄来的钱已经收到”之类的话。有时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喂喂”几声,然后,就被一阵嘈杂的响声淹没。这个漫长的冬天,她的记性似乎越来越差,她的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

我的牙齿又开始疼,并且疼得越来越厉害。那些百硝唑、布洛芬、螺旋霉素之类的消炎药再也不起作用。藏在槽牙里的八脚虫忽然变成许多只,我不清楚它们的数量,但我清晰地感觉到,它们锋利的牙齿正在啮噬我的牙床,“咯吱,咯吱,咯吱。”我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甚至会忍不住掉下眼泪。在卫生间抽烟的时候,我呆呆地望着镜子里那个孤独、颓废、失败的瘦子,泪眼婆娑。看来,我需要认真考虑一下,在继续吃药和干脆拔掉那颗坏牙之间做出选择。

好在,对面楼里不再有吵闹声。自打我从他们店里辞职以后,很少再碰到那对夫妻。听说他们回了四川老家,继续卖酱大骨和担担面。也有人说,他们其实并没有回老家,只是已经离婚了。

这个冬天太过冗长,我越来越厌倦这样的季节。干燥,乏味,静得能够听清每一寸呼吸。我需要打一个长长的呵欠,然后藏进树洞里,在一片树叶和泥土中冬眠。睁开眼,花就开好了。

8

余虹是在冬天即将结束前跟我分居的。她说,她受不了我身上酸臭的味道。她说每当她闻见那股味道,都会后悔自己竟然长了鼻子。她说,她经常被一些细小的声音吵醒,长久的失眠已经令她难以忍受。她还说,她感觉自己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力气正在她的体内缓缓散尽,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死去。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充满哀伤。不过,她再也没有提起那个陌生的名字。

冬天终将过去,终将过去的还有……终于,地面逐渐露出深褐色的软泥,树杈上大块的积雪噗噗坠落。小城里的人们阔步走在马路上,扭秧歌,练剑,打太极,喜笑颜开的样子。

最后一次接到那个女人的电话,是在初春的某个深夜。我用了很长时间,来回忆这个遥远的声音,以及跟这个声音有关的一切。“对不起,”她说,“这么晚打扰你,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豆豆走了,就在刚刚。她终究没能看到盛开的桃花。在她临走前,她的嘴角挂着笑容,这是你的功劳。谢谢你这么久以来的宽容,谢谢你没有揭穿我的谎言,谢谢你让她始终相信她的父母始终爱她,他们也依然相爱。”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间是凌晨三点,远处隐隐有夜火车赶路的声音,月亮从钢厂的烟囱背后升起来。我的妻子余虹,独自在隔壁房间睡得香甜。

【主持人的话】

《旧情事》最吸引人之处,并不是它讲述了一个多么惊心动魄或别出心裁的故事,而是它的语言。想象奇诡、枝繁叶茂的叙述使我们一再领受到阅读的快感。从根本上来说,小说是叙述的艺术。据说,中国当代小说是经由马原和他的《拉萨河女神》才开始明确地把“叙述”纳入视野的,如果这个说法是准确的,那么我们对叙述的研究与关注才仅仅只有20多年的时间。直到今天,绝大多数作家在写作中甚至只懂得使用“描写”或“描述”——而这只能称为中学生作文技巧。这大概也是绝大多数中国当代小说令像我这样的专业读者难以卒读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中国当代小说与欧洲、北美、拉美国家小说的差距之大,仅从对于“叙述”这门技巧的研究与使用上便可略见一斑。

除了对叙述的认识、理解与运用之外,青年小说家孟昭旺显然对卡夫卡和现代主义文学深有研究。这使他的小说具有了隐喻的意味。主人公孟毛无所事事,生活困窘,时时被牙疼折磨,而对妻子的出轨无能为力:既不敢摊牌,又不能报复。生存的艰难、精神的失重与人生的无奈,标识出虚无时代的众生境况。小说所唤起的,正是苏珊·桑塔格所说的那种“怜悯与恐惧”。在我看来,如果中国小说能与世界文学“接轨”,不会是像莫言那样的作家去获诺贝尔文学奖,而是像孟昭旺这样的年轻作家对于小说的本体性付出持续的努力。

——邵风华

孟昭旺,1981年生,河北南皮人。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曾在《青年文学》《雨花》《阳光》等刊物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