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夜的路灯扭曲,拉长,微微摇曳如蜡烛。

夜色清冽。空气清冽。薄冰迸折有声。我拥着我的太阳,室内春光如注。

儿子在我臂弯里熟睡。

呱呱坠地的啼哭粗犷而嘹亮,熟睡的产院乍然惊醒。不用护士通报,我已明白,从我瘦弱的体内跃出的,是一颗滚烫有力的火球。

儿子,我期待你已久。

水仙已两年不曾开放,夜来入梦,也久已没有柔风细雨。丈夫说,儿子将走进我们的怀抱。我说,我将因他而新生。

儿子,你真的来了。

核桃一样肿胀的眼睛,偶一睁开,只是线一样细的缝;厚厚的嘴唇终日撅着。鼻子扁平,额头扁平。在同室的婴儿中,你是最丑陋的。你的父亲因此而深深失望。而我却坚信,你是漂亮的。不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孩子,只是因为,你的哭声比谁都嘹亮,比谁都放肆。

就在这时,你又哭了,依旧嘹亮,依旧放肆。

每日清晨,我抱着你,在林阴道上作长时间的散步。我指给刚弥月的你看晨星,晓月,蓝天,白云,你却茫然,只把目光短促地投向身旁的迎春花和绿草坪。我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于是给你指迎春花、绿草坪,你却不再理会。你闭起眼睛,酣然入睡。你在我的臂弯里熟睡,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你全然不理会拥着你的是谁,不理会她将把你带向何方,你只是毫无顾虑地熟睡着。你信赖人,信赖这个陌生的世界。你使我的心灵,又一次怦然。

孩子,正是你们纯真的信赖,激发了与天地共存、与日月争辉的爱与责任。

那天早晨,醒来已是阳光耀眼,市声嘈杂。窗帘静静地立在一旁,暖气格外逼人。我走到你的床前,把沉淀了一夜的爱一夜的牵挂带给你。你凝望我,眼球黑得发蓝。我们彼此凝视着,久久。突然,你的唇际绽出一缕微笑……

窗外的太阳,窗外的市声,窗外的一切一切都消失了,惟有你,你的光芒万丈的微笑,高悬在我颤栗的空中。

这是你初次的微笑啊!──你来到这个世界仅只三十六天,你还什么都不懂。你不懂得转动脑袋,不懂得挥舞双手,不懂得手势,不懂得语言,可你懂得了──爱!你懂得被爱的美好,你懂得回报爱以深深的爱!

儿子,从此我的空中永远有一方微笑的太阳了,不管我到哪里,不管那里云怎样浓,雾怎样重。

你一天一天生长着。你长眉毛,长指甲,长头发,长牙齿,长所有的骨骼与肌肉。你每天都带给我崭新的面貌,崭新的喜悦。而我,那青春不再的躯体里,生长着的却是日益的疲惫与虚弱……

身的疲惫加剧着心的疲惫。极度疲惫了,便要寻找发作,寻找毁弃。

可是你在我的怀里蠕动。你埋着头寻找,急切地“吭哧”着,然后抬起头,乞求的目光直逼我心底。你不停地蠕动,不停地寻找……

我的愤怒夭折了。

当你开始贪婪地吸吮,心的风暴已成过眼烟云。疯狂化作一泓清水。涟漪静静扩散、静静扩散……

孩子,你使我新生,使我强壮。你使我远远逃离了那极度的痛苦,那疯狂。

窗外,雪夜的路灯扭曲,拉长,微微摇曳如蜡烛。

夜色清冽。空气清冽。薄冰迸折有声。我拥着我的太阳,室内春光如注。

儿子在我臂弯里熟睡。睡梦中仍忍不住他一再的微笑。

胡晓宇摘自《斯妤散文精选》(百花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