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凝

衔着一茎野草,我沿路往山上疾走。山林让人愉悦,青草在落过夜雨的清晨,洁净荒清,让鼻息与肺醒亮着。风过,送来淡淡的香气,一阵一阵,让人禁不住四下寻觅。

是它?不长不短的一径矮灌木做篱,护在苹果林外,绿油油的枝条茂盛伸展,密密匝匝,尽布了拥挤一堂的碎擦之声,似曾相识,又恍若不识。细细辨认,小叶对生,叶面有刚毛状细刺,中脉凹陷,边有疏离而浅的钝裂齿,厚纸质,老干幼枝均有尖刺,呵,这不是当年外公后院做刺篱的野花椒吗?

风儿掠过,野花椒叶影轻摇,错落重叠,我用手拨弄枝条上的小刺,有无法幽禁的香气从裂处喷涌,浓聚而猛烈,我抿唇深吸,享用其中———仍如几十年前,这味道仿佛具有形体,有边有缘,一片空间迅速被它占领。

野花椒,芸香科,花椒属,别名刺椒,黄椒,大花椒。儿时家在乡下,跟外婆同村,外婆家的老屋建在村头,邻舍稀少,倒是有一个宽敞的后院,木桩做篱,种菜植花。有一年,篱笆桩下,发出一丛嫩芽,新叶微红,欣欣然繁生茂长,张罗起长长的刺蔓。外公微笑,是鸟儿带来野花椒哦!

外公告诉我,野花椒跟家椒一样,都是种壳坚硬,油质,不透水,所以自然发芽相当困难,好在有鸟儿衔食,吃进却不好消化,但其表油质却在鸟儿体内脱去,鸟儿带它度陌越阡,随粪便排出时,与泥土交融的种子受丝雨滋润,再经阳光呼唤,自然繁衍丰饶起来。

那年秋天,外公带我入山,采撷大包野花椒种子,又寻回一种粘性极强的黄土,和水,与椒种搅拌,风干,早春时打碎,种子便脱去油质,播在篱笆桩间,雨水充沛,尽数发芽。身为老中医的外公欣赏着那油油的绿,不忘笑眯眯地念叨,这东西除了当篱笆,把种子炒炒泡水喝,祛风散寒,除湿止泻,记住喽,女孩子将来用得着。

那时我并不懂这些术语真实的意义,但出自中医世家,听的多了,单就这些字,也是着实熟稔。二十年后我脾胃虚寒,月经不调,经久不愈,其时外公已经去世多年,我竟然冥冥之中受到神宠,突然在某天记起外公当年的嘱咐,于是疑惑间将野花椒炒过,泡水当茶,喝了几个月,还果真治愈了我的宿疾。感叹,莽原草木,各有各的形貌与特征,其性有温平寒热之异,味有甘苦辛酸之殊,大至参天,小至一茎,生命与植物有着不可分的亲密关系,真是让人敬,让人惜。

在野花椒纠缠的藤枝上,我兴致勃勃地采撷新叶,带回家冲茶饮。山路野静迂回,鸟语花香,晨醒的朝阳斜在野花椒的藤上叶上刺上,幽微闪闪,泛着草木的清涼。手落之处,生脆之响,嫩枝伤口微渗汁液,散出香息阵阵,我用我潮湿的鼻息钟情应和,去体味,去领略,去享受———这无法幽禁的浓烈,像雕花的桧木扶栏,满布油腔,在阳光之下,有形有款地随风扩散,陷在它浓郁的香里,心中密褶尽舒。

(若子摘自《烟台晚报》2016年10月21日)